“陳小将軍,别這樣。我們隻是前後輩談談心。你的父親和我很交心的,你們很久沒見了,來來來。我帶你去,你一定一定想不到,你父親和母親真是。”年成令想了想,終是想出個合适的說辭,“我在他們面前,都愧于自己是個貴族!”
屍體被拉走掩埋,陳甯生被幾個衛兵架上軍車,瞭查司的人在車外敲敲封闆,“就位!”
“陳小将軍,别怪小的們,都是奉命行事。”乘員艙裡除了他隻有一個小隊,小隊長坐在他身邊,正從腰包裡摸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推開,裡面是一排食指長寬的藥片。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其他人看到這盒子,眼睛都睜大了些,乘員艙裡所有人都沒戴護面,此刻都聳動着鼻子貪婪的想要在空氣中竊取到些許。
陳甯生微微皺眉,認不出這是什麼,卻也沒放在心上,此番情景容不得他拒絕,隻好拿出一片打算先放起來。
“隊長,隊長!”艙内變得吵鬧,好似這盒子裡是什麼難得的東西。
“噓!沒出息的樣子,今天你們是沾陳小将軍的福,分了,分了。”隊長自己拿出兩片,把盒子遞了出去。
“陳小将軍,沒見過這個?”那隊長是個眼尖的,剛回過頭就看到陳甯生藏起的那隻手。
“見過。”陳甯生閉上眼,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似的,想要逃開這讓人不安的對話。
“哈,都這麼說,沒事,陳小将軍,您資曆淺,這東西可稀罕。”隊長拿一片湊在鼻尖嗅了嗅,滿意的眯着眼,“這是沾您的光,年使特批的。”
一路颠簸,不知走了多遠,等陳甯生模糊的意識回歸,身上的甲胄已經褪去,他就好似回到了夢中的生活裡。
在一間幹淨整潔的房間裡,睡醒時已不知是哪一天,隻能通過床前的鬧鐘确定。好似一切都是夢,他從來都是平凡生活中平凡一家的平庸孩子。
“陳小将軍!”敲門聲将他幻覺一般的感受擊碎,沉悶的呼喊聲讓他骨子裡滲出絲絲寒意。
“陳小将軍。”陳甯生猛拉開門,那人剛要再次放聲呼喊,卻隻能硬生生壓下已經提起來的嗓子,“年使和老爺夫人在用晚膳,說是讓您休息好了就下去。”
“年大人,許多日子沒來了,我都以為我夫婦二人要被邊緣化啦。”陳甯生的父親用着蹩腳的殷都口音,埋頭在酒櫃中,雖然認不得,可仆人早已在每瓶酒下放好了價标。
“怎麼會,以陳小将軍的前程,隻會讓您二位的地位愈來愈高的。”年成令坐在左下手,在這家宴上的地位比右上手的陳夫人還要低,對年成令來講,這算是一種羞辱,隻是席上的另外二位明顯并不這麼覺得。
“勇安啊,是個好孩子,剛出息起來,就讓我們能夠如此享受,想起來,還不真實嘞。”燭火映在陳父粗糙的五官上,被風吹的扭曲,搖晃。
“是啊,不像那個……”陳夫人還沒說完,便被陳父打斷。
“不像别個家的,要麼莫得出息,要麼翻臉不認人嘞,都是,那個,年大人,用殷都話怎麼講來着那叫……”
“不提了不提了,家宴家宴,講那些做什麼,會壞心情的。”年成令笑着岔開話題,并不想接這話茬,隻是視線無意劃過陳父僵硬的笑容,隐隐的察覺到了什麼。
“是,是,聊那些作甚,喝酒,喝酒。”陳父見瞞了過去,暗自松了口氣,狠狠瞪了陳夫人一眼。
陳甯生靠在欄杆旁,樓下的話語一句句落到他的耳朵裡,隐約的他也能猜出,這個家或許不隻有他一個孩子。
至于另一個,或許就是會在父親母親帶他出去時,回到家裡,讓家裡變得幹燥、整潔,充滿花香的那個人。
那是他每個月最期待的日子,他會偷偷躲起來,試着接近那個魔法一樣的人,或者是魔法一樣的日子。
可每次都會被父親找到,拖走。
如果他能走到老爺們的那個位置上,或許這些就都能改變了吧。
小小的他,一直到今天都在這樣想。
甚至對那一天到來的期望,已經到了歇斯底裡的地步。
“陳小将軍,你夢到了什麼?”艙室裡隊長的問話又一次響起,在他的心頭響起。
在那間幹淨整潔的卧室裡,那張幹燥溫暖也足夠寬敞的床上,他枕在帶着香味的松軟的枕頭上,夢到他的姐姐,夢到他的父母,夢到他們将野餐布在公園的草坪上展開。
夢到松樹帶着些辛辣的香氣。
夢到父親開着車在平整寬敞的公路上橫穿一望無際的原野,母親剝好了橘子正遞給身邊的姐姐,他哭鬧着想取代姐姐做第一個吃到橘子的孩子,卻隻換來母親的白眼,和父親的大笑。
不等他委屈的哭泣,姐姐取下的第一瓣橘子便已經塞在他的嘴裡,隻可惜,隻有那一瓣是最酸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父放肆的大笑将他的美夢再次擊碎。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如何能夠忍受父親如此高談闊論着那些肮髒腐敗腥臭的話題的。
她本應該在此刻讓他閉嘴。
她本應該拒絕他的惡習。
她也應該被他的背叛感到難過,傷心。
而不是在此刻,像個洋娃娃似的,笑眯眯的坐在那,聽他們彼此炫耀着自己惡心的所謂娛樂。
吱呀——
吱呀——
木制旋梯的每一節台階在落足時都會響起輕微的聲響,陳甯生分辨得出這是特殊設計的,或許是為了滿足一種幻想,也或許是為了提醒其他人,有人走上了這段旋梯。
就好似正在和睦相處的那三個人一般。
“我還沒和您說,陳小将軍此次回都述職,忙的很,這不,我正巧将他接來,快一年沒團聚了吧,我太理解了。”
“父親。”
咚——
車門關上,外面的世界被隔絕,年成令接過煙鬥,點好的煙膏微微亮着紅光,一團迷霧吐出,卷在車内,将陰影中本就看不真切的面孔徹底遮去,又抽絲剝繭般被吸散。
“查。”年成令蒼老的聲音變得低沉,“樞梁主星第四主郊外荒區,除了陳甯生,有沒有第二個上了學的孩子。”
“是因為?”
“那些賤民的孩子,能活下來就已經是運氣極好了,上學,還能有出息?真以為誰都是陳甯生了。他一定是在說某個人,這個人對陳甯生來說,可能比江家那小子還要重要。”煙霧散去,露出他那雙鷹鹫的眸子,任那陰冷的目光刺進黑夜。
天旋地轉。
頭痛欲裂。
李藏沙記不起自己喝了多少酒,剛一睜眼,隻覺得自己的床都在打轉。
“别動,醒酒湯。”衛明柊握住他胡亂伸出的手,将湯碗放到床頭,“你這種酒量,在軍隊裡是要被笑話的。”
“你也沒告訴我那酒那麼烈。”李藏沙扶着頭要坐起來,看了眼床頭的醒酒湯,又看看枕頭,選擇了放棄,又重重摔回床上,“坐不起來,你打算讓我自己喝啊?”
“酒品真差。”眼神躲閃,衛明柊躲開李藏沙暈乎乎的眼神,端起湯碗就要向外走去,“沒得喝了。”
“求你。”兩個字,淡淡的落在地上,牽絆住了他的腳步。
他轉身,他正側過身,依在床邊,淡藍色的瞳孔像墜在湖底的月亮,随着浪一點點蕩漾。
“什麼時候知道的。”金刀鐵馬在衛明柊金黃色的眸子中殺出,危險,卻大氣磅礴。他俯身蹲下,好似半跪一般,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床前。
“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一眼。”鐵騎踏過古井不波的鏡湖,泛起連片的水波,戰馬嘶吟,馬刀惹水,月光灑下,悸動的閃光在柔光中悅動,“我想不出第二個可能。你明明那麼完美,劍閣上的玉蓮花一樣,到底是什麼在讓你一點點流去屬于天才的底氣。”
“就因為它嗎?”李藏沙忍着頭痛,撐起身子,向前傾去,左手在他的胸前一點點滑落,垂向下方。
“李藏沙!”衛明柊忍耐着,低啞的嗓音不似他的從容。
“别罵我,我還沒醒酒,醒了酒,也算你的上司。”
咚!
咚咚!
“報告!北方集團發來公函,詢問封查的持續時間。”
“回函……”李藏沙的聲音被衛明柊斬釘截鐵的聲音遮去。
“回函!我部已在計劃解除封鎖,煩請!等候!”衛明柊挑釁地追上李藏沙那一絲慌亂的眼神,甚至又逼近了些。
“害怕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北方艦隊公函。”衛明柊挑動着他對未知的恐懼,故意将溫熱的呼吸打在他的唇間,“南下運輸線已經完成部署,可以解除牽制,準備轉移。”
“你……”李藏沙漸漸冷靜下來,突然察覺自己的有歭無恐,“你都想好了?”
“如果我說,我原本接到的命令是……”
李藏沙捂住他的嘴,獨自想了想,“你是雙面間諜。”
“單面。”
“那就是你想做雙面間諜。”
“我不想做間諜!”
“你想做将軍。”
“堂堂正正的将軍。”
他們對視着,不再說話。
眼神中交換着建立不久的信任,和那一點點剛剛被挑開的感情。
“為什麼是你?”李藏沙小心翼翼的問出這個邁過紅線的問題。
“他們不在意我,也不在意這個位置,自從他們知道在這個位置要承擔什麼之後。”衛明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兩人的視線一直交織在一起,不分開片刻,“我若不做,衛家大不了和我切割,反正我這一支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們覺得我還在意衛氏這個出身,也覺得,我會在意這個機會。”
衛明柊微微低下下巴,掩飾自己緊張的吞咽動作。
“湧瑾,你會給我機會的,不是嗎?”
“衛明柊……”
“叫我疏惑。”
“衛明柊!”
“是你先耍流氓的。”
遠處能夠看到的星空寂靜的令人不安,不同他處,本該被接連不斷的躍遷光暈點綴的遠端,在這個星系的每一個行星都不存在,隻有一種反常的寂靜。
“報告!我部撤出後,緊急預備艦隊已經接替渡樞四防務,由柳挽溪柳總指揮直接負責。”
“躍遷隧道的檢修工作快結束了吧,屏蔽器的測試工作順利嗎,數據報表怎麼還沒發過來?”司煙忍受着一陣又一陣湧來的焦慮,看着毫無波瀾的收件箱心情幾乎跌到了谷底。
“剛剛和渡樞四方向搭建好屏蔽系統,測試已經在封鎖好的通道進行了。至于檢修,我們這邊的設備很多都缺失了,需要先補全。”
“快些,我們現在需要時間,還要再快些,告訴葉南聲,他軍需處務必優先采購這批設備,财政預算也要一路綠燈……”
“公子,這是葉處長讓我給您拿來的财政報表。”秦中錦幾步并作一步大步流星的走近,将紙質文件放下,“葉處長說,就算加上江老将軍支援的貴金屬和消費品,如果不在這次采購設備上想辦法節省,軍費怕是不夠堅持到建立聯系的。”
報表上标紅的一串串數字就好似另一種血海,幾乎将他淹沒,讓他感到無聲的窒息,“向宋清山傳訊,加密,讓他無痕轉移我的私産,從他家銀行換一批新鑄的金條,能換多少換多少。”
“公子,最少要五百盎司才行。”
“能換出多少換多少,餘下缺的,我給他打欠條,務必讓他換出五百盎司黃金,隻要他能送來,也信得過我,那就……”
“多多益善。”宋清山看着手中的字條忍不住笑了出來,“司尋迹啊司尋迹,你真不把我當人。我就是圈裡那隻大肥羊。”
點煙器将薄紙燒紅,隻片刻,蜷成灰燼散開。
“要是早兩天,我倒是真能踏踏實實的把你這要求拒了,可你命真好啊。”宋清山靠在真皮座椅上,有些高興的轉了一圈,“小爺我現在坐的這把金交椅,還真能幫你把這事解決喽。”
“協防公函。”剛印出的紙質文件還帶着墨水的溫度,衛明柊仔細檢查了文件的每一處核對項,比核查AI還要仔細些,“以司少将的名義發來的,協防渡樞第四空間站群,加蓋了衛戍集團和北方艦隊兩個集團艦隊的公章。”
“這麼快,收拾收拾,可以離開這個狗地方喽!”李藏沙難得如此放松,忍不住暢想起離開這狼窩後的日子。
“你的上級指揮官是誰,這上面可沒寫,到時候,權責混亂,不行。”衛明柊皺皺眉,将那公函又從李藏沙手裡抽回來,“我去拒了,讓他們再發一則詳細的。”
“别,别!不行!”李藏沙站起來追出兩步拉住他,卻夠不到被他舉起來的那張公函,“太詳細就要被外人看去了,這東西本來就是給外人看的,看不明白才好。到時候,定塵方向的協助命令,聽司少将指揮,其他的聽柳将軍的。”
“對,沒錯。是我親自簽署的命令!怎麼,這麼點都拿不出?”放平的躺椅慢慢的打着轉,一根新鮮的上好雪茄在宋清山指間打轉。
“您要是以個人名義支取,我們肯定有,而且幹幹淨淨,不留痕迹。隻是這官方命令,兄弟們都不好做啊,得需要銀錦司……”
“幹淨,能做的多幹淨?”宋清山好奇地停下,仔細等着電話那頭的聲音。
“您放心,不怕您支取,就怕您不要。早知道您有需求,兄弟們也不會提心吊膽這麼多天不做生意。我敢保證,宋公子,隻要您不查,就算是您父親,永遠都别想看到點影子。”
“放心,隻要你能弄到黃金,我絕不動你。”宋清山仿佛已經看到那千瘡百孔的國庫,有一隻耗子正蹲在自己的洞口前綻放着自己陰冷的笑,“對了,除了這事,你有沒有想過把這生意獨攬給自己做?我們可以合作。”
“公子,宋公子回消息了。一共一千盎司黃金,正在通過特殊渠道分批運向夜茲,先由當地宋家的産業接收,之後會裝船運到靖雪清點,由預備艦隊的同志護送上來,順便跑一遍線路。”秦中錦把清算單放在桌上,接着說。
“宋公子特意說,沒動您的私産,那點東西兩百盎司都難換……”
“我全是從方千秋那老狐狸的國庫裡撈出來的,走第一批貨就運了一千盎司黃金,夠武裝小半個小型艦隊了。你也不欠我錢,但是這錢,算我黨費,你得跟柳小姐好好說,這是我的功勞!大功勞!”
鋼筆滲出的墨汁一時多了些,在結尾的感歎号上描重了許多,司煙能看出宋清山的興奮,以他珍稀自己物件的樣子,這支貼身的鋼筆也算是難得慘遭一次重重的壓筆了。
“信件來的比黃金快,幾個小時,飛也似的到我面前了。”司煙笑着将那信件仔細疊好,可又想了想,還是燒掉了。
“柳小姐離開渡樞四了,防務由快速反應艦隊接管,後續行程安排現在隻有在殷墟和馬蜚晟的會面。”
窗外的星空靜悄悄,亦沒什麼波瀾,隻是如常的一閃一閃的綻放着它的光輝。
“再過幾個小時,這片星空,就要打破幾十年的沉寂。”星光映在司煙眼中,在眼底壓抑的淚水中閃爍,“我們将要抓住回家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