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
在那門閉合的一瞬間,外緣的些許熱輻射洩出,在她的外甲上侵徹出一條窄窄的斑駁的徹痕。
“柳子晟!”
“哥!”
兩側同逃出的親衛沖上來,架住她,向後拉去,他們要撤向下一個據點,決不能停留在毫無掩體的中央通道中。
“殺回去!”
“殺回去!!”
噗——!
柳子傾沒來由的吐出一口淤血,輕咳幾聲便不再在意,隻是盯着窗外越來越近的主星。
“二十分鐘,全體注意,做好戰鬥準備!”
“哥,沒事吧。”
“沒事,應該是先前受了傷,如今一急,吐出來也是好事。”柳子傾嘴上這麼說,眉頭卻仍緊皺着,中間這漫長空曠的太空,他恨不得瞬間飛去。
“放心吧哥,有晟哥在,曉姐出不了事。”艙内隐約有了些笑聲,卻都藏着苦,誰都沒底氣,卻又都不能說。
“從到夜茲,也快四年沒見他倆了。就快了。快了,哪怕是在前線相見。”
“注意!準備登艦!!”從引導站一路殺穿軌道防禦圈,柳挽溪的聲音早就已經嘶啞。
“登艦!”
“從中央通道穿過去!直達艦橋!”柳挽溪能帶來的人不多,她要從這股叛軍的登陸點一路殺上去,和戴卿曉彙合。
“那是什麼!躍遷,消息沒能封鎖嗎?”此刻,隻有正趕向主星的柳子傾才能注意到,在主星的重力場外圍,突兀亮起的躍遷光環和其中閃爍着輪廓燈剛剛探出的艦首。
“通知旗艦!留下陸戰署控制三分隊,其他各單位,整備艦戰!向主星重力場靠攏。”
“快!傳我命令!”柳子傾有些怒了,死死盯着毫無動作的副官。
“哥,躍遷幹擾,我們的消息傳不出去。”
“傳!一遍遍發報!一遍遍建立通訊,試!試!”柳子傾哽咽的怒吼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模糊,“我要在第一時間,第一時間通知到我的艦隊!”
“哥!”
“試!!!”柳子傾猛上前一步,不容置疑的怒喝。
“急電!第二分艦隊指揮中心收到請回答,收到請回答……”
在廣袤星空中,這一艘孤舟枯寂向前,留不下一絲痕迹,隻徒留廣袤虛無的無力,還是無力。
“三軍聽令!控制各虛空隧道,在各行星重力場外圍停駐!包圍!封鎖!不論是人、艦船還是消息,沒有我的允許,統統不準放過!”方千秋耗盡心血打造的精銳嫡系艦隊,此刻宛若丞姬的臂膀,自如,随令而動。
沒有人質疑她的命令,她在這片星空下,代表的就是殷都那位遲遲不能稱帝的帝王。
“來不及了。”柳子傾支撐不住,跌坐在穿梭艦上,“武靈守備艦隊,這些年,方千秋的軍費和私房,大半都塞給這支艦隊了,王牌,精銳。”
“拔刀!”彈盤中的子彈已經打空了,這裡也已經是艦橋前,漫長的中央通道上最後一個防衛據點。
戴卿曉和所剩不多的親衛靠在各自的掩體後,摘下腕中空挂的彈鍊,放下有些發紅的步槍,拔出腰間緩緩加熱的熱切刃。
等待着那頭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準備戰鬥。”柳子傾終于要到了,他終于離那艘戰艦越來越近了,“登艦!”
“殺!”熱切刃自下而上頃刻間斬斷探來的步槍,在最高處刀勢下轉,自上劈下,惡狠狠一刀直直削掉那人半顆頭顱。
混亂的槍聲四處響起,那些人身後的友軍也已經殺紅了眼,哪裡還分敵友,隻一味向前開槍。
鋼針将戰甲中的血肉打碎,又從洞穿處更大的破口帶出,胡亂濺落在戴卿曉身上。
浴血。
在沖來的紛亂陣型中尋找混亂的機會,沖進去,隻有沖進去才有機會活下來,才有逼他們也拔刀的機會。
“戴卿曉!”
呼喊聲從混亂的戰場後傳來。飛濺的鮮血時不時遮住她的視野探頭,雖然隻瞬間便被甩開,可還是讓她在這混戰中失去了方向。
“戴卿曉!!”
鋼針在她耳邊劃過,身邊的敵人成片的倒下,四周屍體堆疊,是一片染血的鋼鐵沼澤,而她就陷在中央,正一點點被吞噬。
“戴卿曉,戴卿曉你怎麼樣,别睡!别!”
“小姐,跳幫殘兵衆多,源源不絕,有所預謀,小心,小心……”
戴卿曉睡過去了,靜悄悄的,睡了。
“我已經把他們都殺了,一路上,幾百人,我都殺幹淨了,戴卿曉你醒醒,我都殺幹淨了,沒事了戴卿曉。”
“明庚姐!你醒醒……”柳挽溪服下軟來,她甯願跪在這許久許久,抱着她謹慎保守的明庚姐,陪着她朝夕相處的戴卿曉,求求她不要這樣生死不知的昏死過去。
光亮從背後打來,艦橋連廊和中央通道之間死死閉合的那道隔斷艙門被打開。
柳挽溪的影子落在戴卿曉身上,她轉頭看去,光影中,是握着短刃,跟在艦橋衛兵、軍官身邊,害怕卻仍舊沖出來的戴卿黎。
“明庚姐……”
“小姐,散在四處的殘兵又攏上來了。”
“殺,軌道上幾萬人都殺光了,殘兵敗将,我還怕他不成!”
“我把姐姐帶回去,柳姐姐不必為此憂心,有我在,姐姐是不會丢下我的。”戴卿黎收起短刃,用随身的帕子擦去姐姐頭盔上的血污,水汪汪的眼睛又轉出一層水霧,卻忍着,好似什麼都沒發生。
她跨着短刀,外裳似雪的毛領上不經意蹭上些血迹,堂前穿過的風被暖融融的毛絨擋下,兩側衛兵肅穆的寒涼無聲地壓着她,卻在窒息的氣息中融出一條她的路。
艙門落鎖,将戴卿曉擡回艦橋的兩個戰士也離開了,偌大的艦橋空蕩蕩的,隻剩下她們兩個,“姐姐,我不怕。”
中央通道四處的岔路沖出重新集結的叛軍,這是四個世家滲透在此的最後一支精銳,步伐淩亂,卻仍是集群而來,阻在其前,就像面對一條大江洶湧沖來。
黑甲,紅刃,凝聚成潮。
“打開保險!”
戰術AI為每個戰士分配了各自的目标,紅影在周視儀上連成片,勾勒着一個個殘兵。
“探出掩體!還擊!”
戰艦被引力捕獲,短暫的突兀失衡将堆積的屍體掀動,沒過腳底的積血從通道那頭湧下來,幾乎将他們淹沒。
“别動!放下武器!!”
“跪下!”
“跪好!别擡頭!”
血潮回流,視野中終于不再是一片暗紅。
“止墨!”恍惚間,一個高大的身影迎着光跑來。
“醫務兵!快!”醫務兵從被摁住的殘兵身後跑來,一步步都濺起蓮花。
“殘兵都被我控制了,明庚呢,她怎麼樣?”
柳挽溪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我沒事,先别管我了,同志,快去艦橋。”
柳子傾看了醫務兵一眼,點點頭。
“有什麼事,找我的副官。”
“好。”
柳子傾打開那道門,腳步聲越來越遠,柳挽溪閉上眼,也不願去聽,她知道,很快,那些聲音将一片片剜走她的心頭肉。
“别害怕,哥撐得住。”不知道什麼時候,柳子傾又回到她身邊,“這裡交給我,外面,武靈守備艦隊已經到了。”
“要陪我賭一把嗎?”柳挽溪偏頭看向他,靜靜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我們,所有的籌碼,都在你手中。”
“江家,這一次,是江老頭操盤。”柳挽溪站起來,将佩刀扶正。
“本将陣前酣戰,從不參與決策。”
“娘娘,我們何不趁亂下手,坐收漁翁之利啊?”參謀們跪在階下,焦急卻不敢擡頭說話。
“卿等,皆是王師良将,勝負如何,不當罔顧仁義,更要以天命為先。”丞姬坐在那高堂上,隻冷冷的做個神像,手指微動,身側的禁衛立杵低喝。
“靜!”
階下噤聲一片,艦橋上,安靜的隻剩戰艦的震動。
“王師。”穿梭艦一點點靠近龐大的旗艦,戰艦中段,建設了一半停工的大教堂仍是輝煌巨物,卻像個臃腫的瘤子,寄生在無堅不摧的鋼鐵造物上。
“這便是王師。”輕笑,帶着些許諷刺,柳挽溪的甲上還挂着血污,不是沒時間清理,隻是沒有必要。接駁口越來越近,橫亘在眼前的機械臂已經如蟒蛇一般昂起,“準備!登艦!!”
“報!!柳氏登艦了!”
“報!柳氏已經殺入中央通道,沿途各崗,各自為戰,無诏不敢妄動!”
“報!柳氏距艦橋隻剩三閘,沿途關将盡無人能敵其一合。”
“報!柳氏已過兩閘,關将彈盡刃斷而死。”
“報!”斥候染血,剛走進艦橋便倒下,涓涓血流沁入厚重的白色毛毯,也吸走了戰甲砸落的聲音。
最後一道氣閘艙門打開,丞姬在高堂上,目光從正在閉合的艙門間穿過,正落在昂首看來的柳挽溪身上,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娘娘!”階下參将仍隻敢跪拜在她足下,不論恐懼還是憤恨,隻能死死地跪在階下等待。
“北方艦隊總司令,靖雪星系總督,柳挽溪,觐見!”柳挽溪将槍管燒紅的步槍扔在門前,隻将那把有些卷刃的長刀背到身後,大步走進群狼環伺的艦橋,“教皇,筝遷錦。”
階下參将已經不似從前一般恭敬,不少已經悄悄摸上刀鞘,隻是等着一個結果。
孤零零的幾個教廷禁衛圍在丞姬,不,筝遷錦身邊,一點點沿着長階走下,此刻,沒有漫長輕盈的裙擺,也沒有華麗繁重的頭飾,她不用在意步搖的幅度,也無需考慮後妃的體面。
她肆意,卻仍舊莊嚴。
“方建鎮,獨斷專橫,涉攬教權,其罪,罄竹難書,其惡,更名換号,仍不可脫!”
“住口!”此刻躍起的參将超過半數,他們食其祿忠其君,此刻,亦不再掩藏殺意,“妄議朝堂,污蔑聖威,是為誅族萬剮之大罪!”
她已走到正中,站在柳挽溪的身前。
輕輕的出刀聲,和她一樣溫柔。
刀身雪白,泛着不屬于她往昔的寒芒,掩藏在大雪下的玫瑰,正肆意綻放。
沒什麼能再掩藏花瓣下鋒利的荊棘。
“謝謝。”戰甲下,那張美的驚心動魄的臉上,始終挂着屬于筝遷錦的,永不消散的溫柔的輕笑,“隻是這裡,恐怕不會有人再成活了。”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柳挽溪不知什麼時候在甲片中藏了一塊白紗,握在手心吸去些血污,才和筝遷錦握手,“筝小姐。”
“叛賊!逆賊!!”
筝遷錦左手短刃擋下突兀劈來的一刀,追出半步,将刀刃卡住,另一隻手自右下斜挑,又橫送出右手長刀,在他喉間劃過。
“我們之前見過,我記得,握手就免了。”筝遷錦踹開那人的屍體,走回來,站在柳挽溪身前,甲片碰在一起,輕輕作響,“免得,你再‘借’我的權杖,去燒獵場。”
“殺!”參将們混在一起,無措的、置身事外的竟來不及防備就被身邊的同僚刺殺,頃刻間,餘下的隻剩方千秋,也可說是方建鎮,最忠實的青年軍官們。
禁衛沖出,勉強在這些精銳軍官的手下支應着,亂戰中,電杵掃退正前蜂擁的參将,卻仍被兩側刺來的冷刀逼退,四個禁衛,在兩人四周短暫的支起一個極小的安全的圓,卻也隻是片刻。
縫隙中刺來劈下的刀劍将他們的甲片割斷,血将潔白的,象征着無上榮譽的白紗染透,這些被絕望的百姓緊緊抓住的無比聖潔崇高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正被皇權的爪牙踐踏。
柳挽溪和筝遷錦背對背伫立,緊張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半個圓,她們是最想沖上去分攤壓力的人,可對于他們娴熟的戰陣而言,她們貿然加入可能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準備。”筝遷錦仔細盯着戰局,輕聲吩咐。
“上!”兩人一齊沖出,一手一個将禁衛拉出纏鬥,短刃在筝遷錦手中娴熟地挽出刀花,長刀前橫,柳挽溪取出柳子傾留給她的冷鎮鋼握在左手,右手的長刀閃着紅光,隻片刻對峙,二人各自沖出。
殺入敵陣。
筝遷錦的戰甲輕薄,卻也快上許多,兩把鴛鴦刃刀勢連綿,又防的密不透風。孤傲的青年軍官們本就沒修習過如何聯手進行近身搏殺,腦子裡宏大的艦隊集團作戰經驗、理論皆都随着刀光一閃,徹底消散了。
铛——!
數把長刀劈落,被冷鎮鋼擋住,熱切刃在極緻低溫的冷鎮鋼上崩裂,長刀斜挑,熱刃劃破甲片,挑開肚腹,在幾人身上留下一道連貫的口子。
可這并不算什麼緻命傷,流出的鮮血被血泵抽走,流進外循環。
“呵!”傳動遞來足夠強大的力量,掀起短暫失去戰鬥力的幾人,長刀回挽,連綿的攻勢被左右支應的冷鎮鋼擋下,卻頹勢盡現,好似山窮水盡。
噌——!
幾把長刀擦着冷鎮鋼的邊緣刺來,支應不及,終是落了破綻,衆參将大喜,一時亂了步法,幾乎是争搶着殺來。
叮!铛——!
刀背挑起刺來的長刀,又借着力,任由那刀脫手,在面前翻轉,再握刀,正在反手,順勢橫掃而過,正切透正前幾人的喉嚨。
禁衛抱團在群攻中左右逢生,兩人在刀林中閃身騰挪,殺了不知道幾個來回,殺的血流滾滾,殺的外甲上隐隐鍍上一層淡淡的顔色。
砰——!
冷鎮鋼已經不知道被削短了幾節,被柳挽溪丢了去,沒進不知道哪個人的後腦,人已經被殺少了許多,空置的左手掏出佩槍,趁着這些軍官仍被血戰沖昏了頭,逐一點殺。
铛——噗通!
最後那人沖到近前,砍下的長刀被死死架住,正要拼力氣,卻看到那燒紅的槍口。
長刀落下,跌進血水中,沒什麼金鐵相碰之聲,倒像是頑石入水,隻留一聲噗通。
鴛鴦刀殺卷了刃,筝遷錦也殺脫了力,疏于鍛煉的她,全憑着往年的肌肉記憶才能殺出來。那四名禁衛仍舊伫立在中央,他們沒退過一步,背靠背,肩連肩,像四道雕塑,一直站在那。
為了自己的信仰。
可此刻,崇高和他們的宗教無關,卻是,他們賜予了這個腐壞的宗教,不堪承受的聖潔、莊重和崇高。
“筝姐姐,不要回去了……”
筝遷錦擡起手,放在唇前,“我不在,他會發瘋的,北方艦隊擋不住他不計後果的圍剿。”
“放心,丫頭,我不會死,陳婉也還在。我回去了,這事才能了結。”
艦橋大門緩緩打開,柳挽溪帶來的親衛正和趕來的陸戰署對峙,隻單薄的幾個人,擋在幾百人身前。
“娘娘!”在這最大的官,恐怕隻剩個支隊長了,所有尉官以上軍銜的軍官,銜在統統躺在艦橋上,混在那片鋼鐵血沼中。
“無事,部分軍官聯合夜茲守備艦隊,嘩變。”筝遷錦被柳挽溪扶着,站在大門前,聲音虛弱,卻沒人聽不見,“奮戰,柳将軍護得本宮周全,亂臣賊子,皆以伏法,結了。”
“丫頭,再見。”
大型補給艦一船又一船地清理着屍體,一天之内,伏屍數十萬,夜茲守備艦隊幾近名存實亡。水循環檢測足有半月,血紅蛋白超标。
宮道兩側,早早布置好的紅綢沒了人打理,落着一層薄灰,帶着些污漬。
戰甲上的血污洗盡,卻仍留着那滿是裂痕的甲片,被随行的宮人一人一個部件抱在懷中,緊緊跟随着,細碎的小碎步幾乎都要絆到自己。
她的步伐大開大合,不再講求什麼禮法,左手搭在刀柄上,巋然不動。
宮門大開,青石鋪就的寬大宮道剛剛用清水沖刷過,她最後看了一眼宮城外,天空被分成兩段,此刻站在這,向外望去,也不過是被外宮牆割開的,一片幻夢般美麗,卻曬的惡毒的天空。
“恭迎娘娘!回宮!!”
号角嗚咽,震翻了宮牆上蒙塵的喜樂,暗紅的綢子随着風擺動,卷起蕭瑟的落葉,打在路兩邊無人照料的花圃裡。
那裡和她走之前不一樣,或者說,整片花圃,宮牆内的園林,統統都換成了曾經的她和曾經的他一點點,一點點描繪的模樣。
那虛幻、朦胧的景色,一點點變的真實。
卻隻剩蕭瑟,嬌嫩的花朵無人照料,就連新栽的梧桐樹都長的亂糟糟的。
一路上,各處宮門無人把守,隻為她留着門。
在這之前,這偌大的宮城,應該熱鬧了許久。可一切的精心準備,在現在,此刻,都變成浮空的肥皂泡,支離破碎。
“你回來了。”方千秋眼中含着希冀,迎到大殿前,盼出去,可隻一眼,他什麼都知道了,什麼都明白了。
退後兩步,無措地在大殿内掃視,尋找,擺着頭,最終卻呆呆地停在了大殿中央。
“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裡帶着哽咽,竟罕見的帶着些許欣喜,身子卻是僵硬的在顫抖,雙手探出去,又極快的縮回袍子,藏起那壓不下的顫抖。
“方建鎮,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