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真的老了。”年成令如是想着,突兀的他不再像一隻鷹隼,隻是一扇門,再踏出,他眉目間那股子銳氣,竟全然消去,不再能見的分毫。
“我還能為這再風中搖曳的帝國,做些什麼。”年成令不像是在問自己,他一步步走下漫長的台階,走在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宮道上。
突兀的,他好似想到了什麼,“陳甯生。”
他猛的一下,好似又清醒了,猛然擡頭,卻看到那走不到頭的宮道,竟然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盡頭。
“年大人,宮門快下鑰了。”
“宋清山進宮了嗎?”方千秋坐在禦書房裡,心底空落落的,從支開的窗子看出去,卻不知道在期待什麼。
“宋大人正在路上,年大人倒是快馬加鞭,向樞梁方向去了。”
“随他去吧,如今的瞭查司,史景津倒是待的很舒服,叫鐘南分分年成令的擔子,别累垮了他。”
司煙昏厥着被擡出液态艙,一日不歇的趕路全然拖垮了他的身子,不知什麼時候他早已在這液态艙中昏死過去,躍遷暈動症将他折磨的幾乎變成了個死人。
旗艦在渡門二号空間站群補給,近在咫尺,江滿烴卻不能趕來,北方全線枕戈待旦,方千秋下一步要做什麼,要不要咬上來,要咬向哪裡,一切都在迷霧中。
“首長,胡楊情報,年成令離開殷都,鐘南暫領瞭查司大權,宋清山在宮門下鑰前進宮,至今未出。”
“司煙的旗艦到渡門了嗎?”
“剛到。”
“情況怎麼樣?”
“還沒消息。”
時間不容的江滿烴失落,他身上系挂的東西太多。
“不要啟用終南山,鎖定年成令的動向,胡楊的絕大部分冬眠線分批次啟用,以彌補薰姒那邊的缺失,密報煙艟,保護根據地,随時做好轉移準備。”
“明白。”副官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那您要去……”
“鄭伯呢?”
“已經趕過去了,要不然,也不是我來傳遞情報。”
“就夠了,就夠了。”江滿烴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在欺騙自己,他隻是望向舷窗外,遠遠眺望,他覺得自己像個老人了,竟然在空蕩蕩的一片虛無中尋找那個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希望。
鄭伯跑出接駁艙,瘋了似地沖出來,向艦橋沖去,全然沒了那股子冷靜淡漠的風度。
“鄭先生,這邊!”秦中錦快步迎來,卻不敢直直擋在鄭伯身前,畢竟她一直戴着甲,就像一座小山巒,“公子現在狀态平穩,并無大礙。”
“快帶我去見他。”鄭伯的聲音完全失了分寸,他那顆正在飽受煎熬的心,讓他的聲音顫抖。
“這邊。”秦中錦幾乎是小跑着帶着鄭伯走進監護室,“公子離開殷都後一直在極速趕回,就是在擔心北方出什麼意外。”
“意外……”鄭伯明顯知道些什麼,可還未确定的情報,他一個字都不能講,“明天之前能不能醒?”
“不确定,我們已經盡全力了,隻是這個情況,我們沒辦法再動。”
“我相信他。”沉默良久,鄭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淚光中靜靜躺着的司煙逐漸變得模糊,“命令。”
秦中錦拿出速記闆,等待着。
“第一衛戍艦隊,收攏建制,取消一切休假和外出活動,進入戰備狀态,時刻準備疏散群衆,打通兩阙之間廢棄的躍遷通道,不論發生任何情況,都要不惜一切代價,将連阙各行星的所有群衆送出邊境。”
“第二衛戍艦隊,各作戰單位、政工單位、後勤單位等一切在編人員,做好犧牲準備,合同制、非正式人員,在遵守保密協議的前提下,自願去留。”
“還有。”舷窗外的繁星閃爍着,美不勝收,信心,在閃爍中漸漸增長,繁茂。
“要相信北方的同志,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永遠不會變成敵人。若有戰事,真正的戰線永遠是向南展開,向殷都的方向展開。”
“既然,他們的首長日夜兼程昏倒在了這裡,昏倒在了南下北上的樞紐,一個兵家必争之地,那麼……”
“我們,便向他走去;士兵,向将軍走去;戰艦,向旗艦走去;北方,向南方走去!”
繁星在舷窗外閃耀,那是一顆又一顆耀眼的,迸發着無盡能量的恒星交彙而成的壯麗。
這個世界最壯美的景色,從來都在綻放着集體主義的光輝。
“全體都有!進入作戰崗位,放棄邊防,向南進發!進入渡門二号空間站群駐紮!”
“報告!定塵星系方向,監測到大規模跨星系躍遷波動,我們懷疑,是内戰爆發了。”許秋寒接過情報,擡頭向星空中望去,那雙眸子中是真切的焦急。
“向定塵星系緊急運送下一批物資,同時确認事态發展,帶回确切情報,我即刻向委員會提交報告,第一混編艦隊注意,進入一級戰備,準備執行南下預案!”
在場所有人,都有着一個樸素的想法,他們經驗豐富,明白大規模的躍遷波動,可能是南下,也可能是北上,可他們從一開始便在内心否決了這個方向,這是一種純粹的難以磨滅的信任。
“教司大人,您還是來了。”林晚意放下軍帽,随意地披散下頭發,瀑布般流下,每根發絲都好像明白自己的歸宿,恰到好處的停留在它應該停留的位置。
“林将軍,你違制了。”大教司那張萬年不化的冰白面孔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不耐。
“我不在乎,教司大人,我沒有心思再去換一身晚禮服,去取悅您心中或者是帝皇禮制中的完美女神。”她勾勾手指,讓侍從輕端起醒酒器,倒下僅有薄薄一個杯底的紅酒。
“這是羞辱。”大教司又恢複了那副淡漠的樣子,閉上眼,不願再看。
“今非昔比了,教司大人,我們還是談些實在的吧。”林晚意從副官手上接過兩份聖旨,擺在桌子上,“您可以自己抽一份,然後我便按照您選的去做。”
“當然,我也可以幫您做這個選擇,隻不過,需要些條件。”
林晚意無所謂地看着大教司沉默,他沒有一絲的感情流露,可這反而恰恰證明了他的糾結和恐懼。
“當然,我也可以給您些時間,去祈禱。”
“你想要什麼。”平淡的語氣不像是要割舍什麼,問題也好似變成了既定陳述。
“兵、财、港,我都要。”
“你能給我什麼。”
“安全,穩定,無人打攪,甚至是隐居。”
“我不需要。”他睜開眸子,清冷的目光好似兩道利劍,無聲息地插進她的心髒。
“那,我也可以留下一個完整的教廷。”
“林小姐,我也是有耐心的。”大教司已經不願意再這樣無意義的糾纏下去,這空間中的每一份空氣都好似有一股羞辱的味道。
“您難道想要戰争嗎?”
“戰争?”大教司站起身,站到舷窗前,不屑于再坐在這張談判桌上,“教廷從不害怕毀滅,樞梁教廷也不會畏懼戰争。”
“沒有誠意,卻想憑空吞下這口肉,林将軍,流血是很痛的。”
陰影落在他的鼻翼,隐去教袍上聖潔的顔色,隻剩下他那鷹隼般的目光。
“盡人事,聽天命,就算我的選擇通向毀滅,那也是聖靈指引向的,正确的方向。”
“大教司!”林晚意有些氣急了,她好像在看一場戲劇,一場末代教皇坦然走向死亡的,偉大的戲劇。
“那陳婉呢,你的信衆呢,你庇護下的樞梁民衆呢!”
“我們,會在天國相遇。”電漿主炮預熱的光亮好似神光灑下,透過舷窗鋪蓋在他的身上,将那身金絲禱文點亮。
“我答應你!”林晚意猛地站起來,太過匆忙,以至于打翻了紅酒,高腳杯折映着輝光跌落,灑出晶瑩的酒液,滲進厚重的地毯,“我們合作。”
“還好,不算太晚。”
機械臂松開,限位閥脫離,林晚意的人生中或許是第一次體驗到不甘心的感覺,她透過那兩層舷窗,看着那艘穿梭艦的尾焰和輪廓光越來越遠,憤怒,一點點攀上她的眼睛。
“準備,開戰。”
“她不會信守承諾的。”大教司看向窗外,那顆蔚藍的星球自顧自轉動着,就好像什麼都沒曾發生過,億萬年來一直如此,“将錄好的宣言向全國廣播吧。”
“聖庭信衆、神官、神侍、神仆,應召,聽宣。”
再數百近千顆星球上,隻要是有教堂樹立的地方,樞梁大教司的聲音在同一個标準時間,再每一座教堂開始傳蕩。
“你們許多人都曾用你們的靈魂,傾聽過我的宣講,這是聖靈的指引,也代表着樞梁大教堂永不熄滅的聖芒。”
“陰影,好似疫病一般,無聲無息的蔓延,将許多教廷吞噬,讓一位又一位神官,甚至是大教司腐化,最後堕落。”
“聖靈悲痛,可神聖的指引被一次次背棄,我們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在樞梁,就在此刻,樞梁教廷的所有禁衛、艦隊、神職官仆,甚至是信衆,我們正團結在聖靈的指引下,正在捍衛聖靈遺留的,最後一顆絕對聖潔的星球。”
“我們的教袍上,将染滿鮮血。”
“我們從未懊悔,自教皇失蹤,聖庭信衆已經失去庇護将近七年,剝削與壓迫,已經讓聖潔蒙羞,讓聖靈泣血。”
“信仰,需要帶給人們希望,我們需要一條,聖光普照的,最終指向幸福、平安和富足的道路。”
“我窺見了,聖靈賜予我一個伴生的機緣,一個天光中走出的女子,讓我真真正正的看到了走向天國的道路。”
“可那條道路,泥濘、彎曲,甚至就穿梭在懸崖深澗之間。”
“聖靈的光輝照耀!我們便無從畏懼,我們終将踏上,那條真正通向天國的道路,我們将和真正的天使站在一起,用我們的忠誠,使我們的鮮血,鋪就一條聖潔的,不容踐踏,且注定走向勝利的道路!”
炙熱的,奪目的,侵吞一切的電漿在星空中掠過,追向穿梭艦的艦首。
“同胞們,讓我們團結起來,聖谕已經指向了這個生來便腐朽的朝廷。”
赤橙的光輝在那一團模糊的聖潔光影中爆出。
大教司靜靜坐在這艘穿梭艦的正中,佩戴着莊嚴、齊全的法器,坦然面對着吞噬而來的,洶湧灼熱的氣浪。
“神,不會容忍貪婪者的亵渎,我們要在這條崎岖的路上,找到抵抗的盟友,我們或許會在路途中墜入黑暗,可也會永久保留無盡的,終會複燃的火種!”
陳婉踏上離開的穿梭艦,樞梁教廷最忠誠的神官都站在她的身後,她向天邊看去,那些聖潔的雲彩仍在變幻着模樣。
“團結起來,向北方去,向反抗剝削與壓迫的地方去,向聖光普照的平安與幸福而去!”
盛大連綿的躍遷波動悍然闖入,柳挽溪站在旗艦的艦橋,高聲怒喝着,一支不曾停歇的艦隊,終于在最關鍵的時刻沖進了樞梁。
“教堂,會被蓋上亵渎的紋樣,烈焰,會吞噬純潔神聖的白紗。”
烈焰,攀上大教司的衣角,高溫一點點将他融化。
聲音隻在片刻間,便從嘶啞,變成怪誕,又消散。
“他們會奪去……”
“他們,會奪去我們的聲音,會奪走我們的信仰,會玷污我們的靈魂,也會摧殘我們的□□。”
“我們,決不答應!!!”
“我們要走上通往天國的聖光普照的道路。”
“向北方去!”
“向,沒有剝削和壓迫的地方,前進!!”
寂靜,所有的教廷,一片死寂。
隻是在陽光下,在月光中,潔白的紗段,稀少或密集的金絲禱詞,折射着強度不同,卻聖潔的光亮。
“殺!”
陳甯生被炮火聲震醒,他趴到舷窗上,向外看去,星空中,那巨艦上碩大的教堂正在崩解。
破碎的神像,被蝕爛的幡旗,猛烈的炮火精準地命中在那奪目的金白配色的戰艦上。
碩大的一體的花色晶幕破碎了,花朵一般炸開,在星空中散出各色的,胡亂沖出的光芒。
碎石殘梁,盛大的一場塵幕,就籠罩在這一片華麗光芒之中。
“甯浒!”
“甯浒!!”
“發射!!!”甯浒監控着右舷所有的導彈發射井,他分不清對錯,隻知道,若不拼盡全力,這艘戰艦的毀滅會奪去他們所有人的生命。
“報告!已經接到台柱!”離開的幾艘戰艦借着炮火掩護已經退進柳挽溪的艦隊中,從漫長的北方運輸線上抽調的艦隊并沒有多麼強大,和林晚意的艦隊相比,她和樞梁能夠在此聯合起來的力量,也不過是堪堪抵擋。
“第一守備艦隊咬過來了!”渡關一号空間站群方向,監測到一整個中型艦隊的躍遷波動,若再死磕下去,他們也走不成了。
“傳我命令。”柳挽溪幾乎是咬碎了牙,卻不能不退,“按計劃,有序撤退。”
“禁衛長!北方艦隊撤了!”近軌防禦建築上,一種絕望的氣氛開始蔓延,不甘,委屈,無數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書寫着一段悲歌。
“那意味着我們身後已無顧及,樞梁教廷,不會消失!!”
禁衛長推開慌張的觀察員,在光學雷達上看了一眼,看到了那幾艘熟悉的戰艦。
“樞梁教廷!永存不朽!!”
跳幫的敵人沖上來,鋼針打在掩體上,帶出的碎屑割在他長長的禱詞上,卻毫發無傷。
“異端!!!”他死在沖鋒的道路上。
血肉染紅了他的白紗,他的禱詞在血液中顫動,一切都結束了。
成片的登陸艙投下,燃着火光穿破大氣,隕石雨一般落在地面。
地面的攔截導彈一片接着一片,将那些防禦單薄的登陸艙打碎,變成烏雲。
可接踵而至的便是來自近地軌道的軌道轟炸。
那些防空旅、近防基地剛剛疏散便被夷為平地。
“敵艦隊!已進入近地軌道,海基反軌道炮群!”
“開火!!”
巨炮轟鳴的聲浪掀起十幾米高的巨浪,圍成一圈,漣漪似的向外沖去,和臨近炮位的巨浪打一起。
碎成一塊塊巨大的水幕,沖在炮位上。
巨大的彈頭剛剛沖破對流層,在平流層打開二級火箭助推,帶着火光沖破大氣,沖上近地軌道,将戰艦的外甲闆擊破。
“警戒!鎖定反軌道炮群位置!執行無差别轟炸。”
“所有已經落地的陸戰署單位,快速占領各防空設施、軍事基地,我們需要炮兵設施去摧毀他們的反軌道炮群!”
“為了教廷!!”剛剛進入被轟炸區域的中央軍被疏散掩藏在各個人防工事中的教廷戰士包圍,他們在各自的戰鬥崗位上奮戰到最後一刻。
在這個星系的各個行星的各處,教廷最後的忠誠的衛士們,打光最後一發子彈,用盡最後一罐燃料,将自己站立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最殘酷的絞肉場。
“腐朽,一定會遭到審判。”最後堅守在大教堂的神官,被長劍挑起,重重地摔在神像前,他松開那砍斷了的長刀,用最後的力氣掏出胸甲下貼身攜帶的聖經。
他站不起來了,可他的信仰,被他高高舉起。
“你們!!都會接受審判!!!”
厚重精美的經書被鋼針無情粉碎,在那飛散的碎屑之後,那高高伫立的,沐浴在神光之中的神像,也轟然倒塌。
林晚意扶起面甲,穿過熊熊燃燒的楓林,踏在倒塌的聖殿大門上,一步步走近那變成一堆碎石的神像。
“今日之後。”
她轉過身,對着所有跟随她奮戰至此的戰士高聲呼喝。
“皇權!!!”
“至高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