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啊?哼!”那老兵四下掃了一圈,沒找到陣列長,便興沖沖掏出一支煙,等着火。
“嘶——呼!”煙團滾了滾,又向上走,連些嗆人的味道都沒落下來,“幾十年前這些船都是半年一次徹底檢修的,放現在啊?十年能換個零件都是稀奇。”
“那要是真出事了怎麼辦?”
“怎麼辦?”老兵好像聽到個極愚蠢的問題,咧着嘴笑了笑,“還能怎麼辦,你要跑啊?你要跑的話,搶不過憲兵隊的。”
“呼——”老兵暢快地吐出一口煙氣。
“為了家裡人,與其被憲兵隊打死,不如死在這。”老兵突然想到什麼,惆怅地吐出一個煙圈,低下頭,歎了口氣,“隻是希望别爛成肉泥,認不出來就得算失蹤,沒撫恤金,家裡人還得憑着指望熬日子。”
光!
熾熱的,刺目的,令人升華的光,在老兵吐出的煙圈後一點點,變得灼熱,不可直視,也不可接觸。
“操。”老兵聽着自己的聲音變了模樣,好似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一瞬間,他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就要結束了。
“師父!!”老兵看着自己帶的新兵張口,隐約的,他猜出了他要說什麼,可是,他聽不到,他向他擺擺手,不願再看他猙獰的面孔,反倒是轉過頭,去面對自己的死亡。
轟——!
劇烈的震蕩讓逃出去的陣列長狠狠摔在地上,恐怖的轟鳴聲在他耳邊呼嘯而過,緊接着,身後艙室失壓的鳴叫傳出來,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額啊!!”他爬起來,瘋了似地沖出去,在空曠的通道上向疏散艙猛沖過去。
“躍出掩體!屏衛艦前壓,火控引導越過敵屏衛殘骸,瞄準旗艦,瞄準反艦單位,保衛正在鋼鐵之後,流血犧牲,苦苦支撐的同志們!”
亞光速推進引擎的光亮,連成點陣,在重圍中,在被宛若踐踏為廢墟一般的環帶狀防禦建築圈之後,緩緩升起。火炮陣列,電磁炮陣列,電漿主炮陣列,先後不同的方向機轉速,讓它們依次指向左舷正向。
“預備!陣列速射,基數不限,清空待發,抵近過熱!”
“開火!!”
“打開全陣列火控雷達,鎖定旗艦,武庫艦一次全彈齊射,放!”
“全系統數據鍊激活,全陣列火控雷達分散鎖定,封鎖我部所在四方卦限!”
動能徹甲彈穿過近防炮密集的金屬風暴,抵近旗艦,龐大的彈體四周突兀地在虛空中遷出數不清的導彈。
亮銀色的彈體在徹甲彈和徹甲彈之間連成片,銀河似的灑下來。
“北方艦隊緊急預備艦隊,旗艦中央艦隊直轄第二分艦隊,艦隊指揮中心,總指揮,柳止采,奉命攜部進入戰場。”
“衛戍集團,前鋒艦隊集團總指揮……”
“後軍艦隊集團總指揮……”
“旗艦指揮中心常委參謀……”
“沈自流。”
“衛橫陌。”
“已完成第一、第二卦限……”
“第五、第六卦限……”
“全區域封鎖及控制,完畢!”
狼群遷徙的前路,被趕來的獵人截斷,疲憊的餓狼被子彈擊穿,抛下敗血殘肉,瘸拐着潰散。
彭剛隻來得及帶上自己的副官,用疏散艙逃到最近的巡洋艦上,可整個艦隊已經随着旗艦的沉默與他的指揮削去了關系。
被火控雷達釘在虛空中的艦隊,等待着燃燒着,正在解體的旗艦的命令,可最終,隻餘下一片殘灰冷燼。
“走!回去!我們回去!我爹會想辦法的,我哥會來救我的。”
潰散。
像是洛希極限中崩散的衛星。
被牢牢釘死在Y正軸四個卦限的艦隊仍保持着合圍的陣勢,卻一動不敢動。
Y負軸的另一半艦隊卻已經不在乎什麼建制,混亂成亂石流星一般,拖着尾焰一味撤退着。
潰退,潰退!
剛剛打開躍遷引擎的戰艦被沖來的戰艦自後向前撞碎,後端的傳動、引擎、燃料艙、化學艙等等一切高燃高爆組件統統在後艦的龍首炸開。
整塊的甲闆被細碎的破片包裹着,飛濺,橫行。
沖天的火光被濃煙包裹,漸漸在逃離戰場的躍遷點上連成線,繪成面。
火光,在濃煙的空洞中閃爍,又被籠去。
星空寂靜,聽不到爆炸,更傳不出哀嚎。
隻是生命,無聲的化作一場地獄之火的燃料,熊熊燃燒。
“報告!”戴卿黎推開門,繞開正在門口悠閑趴着的白美人,遞上戰報,“彭剛已被俘虜,北方集團大部被控制,我們的人正在進行俘虜接收工作。”
“好。”柳挽溪合上戰報,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命令,“通知衛戍集團,向北!”
“向北!”
燈光,在偌大的整備艙内依次點亮,隔斷的艙門緩緩升起,踏步聲,一齊在空間站内蕩開。
他們的瞳孔泛着不一樣的顔色,他們的皮膚是不一樣的顔色,他們的頭發有長有短,可為了一個同樣的理想和目标,大踏步的,邁着一樣長的步伐,走過一模一樣的道路。
“就位!”
停在一條接着一條标準的行止線前。
嗡——
一排數十個,有些數不清的,足足有幾十米寬的廊橋從高處探下,停在十餘米遠的前方。
“向,勤務、技術員同志,敬禮!”
“禮畢!”
敬禮的手落下,托起頭盔,卡榫落位,戰士,正在等待召喚。
“全體都有!前進!”
“千夫前輩,”司煙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有些沉重地看着衛橫陌,“真正的前線,我就交給你了。”
“幸好,到今日,我還不是一匹老骥,更不需要别人詢問尚能飯否。”
“别搞你跟你哥決裂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出,三位數的年紀了,别整人家幾十歲的小年輕那出。”孟方拎着兩箱好酒放進屋子,有些不舍的地摸了摸,砸吧砸吧嘴,轉回身接着說。
“要不是得留精銳在這邊看着,還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從擴軍的新兵蛋子裡熬出頭來,這下好了,你衛老頭的精銳放在了衆望所歸的地方,我也能帶着我的新兵蛋子出去搞搞演習。”
“看來這批新兵蛋子是出師了,不然你孟老頭恐怕要吹胡子瞪眼,也不枉你這麼暴瘦。”衛橫陌捏捏孟方的肩膀,硬實的像是一塊鋼闆。
“不練不行啊,人家不服氣,你一塊爛肉憑什麼管人家?全軍比武我可是光明正大倒在正賽的!”
司煙指指手表,把孟方剛剛打開的話匣子堵住。
“任務要緊,等回來,我們好好聊。”
“行,那個,記好了!從北方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兩箱家鄉的酒!”
“我去求求北方的同志!燕關太遠了!”
衛橫陌扶着門框,從小小的門口看出去,老少兩個人一前一後,打趣着離開。
說着,回過頭,揮揮手,算是道别。
“同志你好,我是遼遠星系特派員,姓江,江笙月。”
“北方艦隊靖雪星系,柳挽溪。”廊橋上,她們對視而望,風吹動她們領上的絨毛,卻帶不動她們的長發。
戰甲上不同色的塗裝,就像她們眸子裡不同的光華,一樣的意氣風發,卻散發着獨特的,不容置疑,也不容對比的魅力。
“我知道特派員關系在遼塵方向獲得了很多成功經驗,可我與我的未婚夫不同,某種意義上來講,我仍是一個軍閥,所以,還請在我們之間,逐漸建立一套屬于我們的交涉關系。”
江笙月對她的坦蕩感到意外,卻也讓她更多了幾分信心。
“特派員關系确實得到了遼塵星系同志的建議和指導,但是請你放心,我沒有調閱過你的資料,在這方面我們是公平的,遼塵方向的司煙同志,也并不會成為我了解你的參考條件。”
她伸出手,向前一步。
“我是在全星系軍事政工單位代表同志中全力争取到的這個任務,請信任我的能力,也請接受我對你的信任,強大的軍閥同志。”
柳挽溪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審視,一點點,變成對視。
“重新認識下,”柳挽溪伸出手,牢牢地和她握在一起,“西南抗聯軍事常務委員會委員,柳挽溪。”
“現在,我們可以互稱同志了。”
“不論哪個身份,我們都是不容分離的同志。”
星光交織成網,将引擎焰聯系在一起,交錯,縱橫,卻牢不可分,永遠在星河中留下屬于她們的痕迹。
嗚——!
嗚——!
咚——!
嗚——!
嗚——!
白紙,被剪成圓銅錢的模樣,自教廷特質的白幡上,灑下。
宮牆上,還挂着皇家喜慶的紅綢子。
可宮道上,卻五步一幡,厚厚的白紙堆疊,早已分不出形狀。
“陛下!!!”
“陛下——!”
白甲侍衛停在宮牆外,隻有彭誠舒一人,帶甲攜劍,哭嚎着爬進宮門。
“陛下——!!”
“臣!悲——痛!”
彭誠舒幾步一拜,壓在厚厚的紙錢上,起身又帶起揚雪一片。
“臣!”
“悲——苦!”
咚——!
“臣!”
“悲——凄!”
嗚——!
“臣!”
“悲——惜!”
嗚——!
“臣!”
“悲——泣!”
殿前,高階清透,紙錢終于此。
一橫殿門在風中獵獵輕搖,卻也無動于衷。
“彭将軍,陛下悲哀傷情,與您的心情是相通的,國喪已下,且讓陛下休息吧。”内官從後小步趕來,不敢拉動跪伏在殿前的彭誠舒,隻能俯下身子勸說。
“大人!我的兒子,當真死了?”彭誠舒爬起來,仍跪着,卻好似抓到了一絲救命稻草,“我的兒子,是不會死在北方的,大人,我的兒子……”
彭誠舒哽咽着,有些說不出話,隻能流着淚,紅着眼圈,希冀地望着這個平時根本不會出現在他眼中的内官。
“彭大人,陛下已經辦了國喪……”
“不會!不會!大人,讓我面見陛下!讓我面見陛下!”
“我要面見陛下!我要面見陛下!!”
“我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我有從龍之功,是誰阻擋我面見陛下!!”
宮牆,一層層分割。
什麼都傳不出,什麼也都送不進。
隻剩下悲嗚,一遍又一遍在皇宮上頭回蕩。
殷都從未有過什麼大雪,可無窮無盡的,鵝毛大雪一般的悲冤,無憑無據,又不分黑白地遮下來,将人淹沒,将一切掩蓋。
“生與死,對他彭誠舒而言,就這麼重要嗎?”方千秋閉着眼,感受着那纖纖玉手撫弄着他的太陽穴,熱茶冷了一次又一次,苦澀,消散不去。
“依臣之見,彭将軍遠離政局已久,思緒難免有所疏離,又逢親子新喪,非不可恕諒重罪。”鐘南站侍在一旁,左右兼顧着輕飄飄勸了一句。
“昔年,我的意思他總是最先明了的,楊修一般,我是這麼看的。”方千秋端起茶盞,卻輕抖,打了茶盞。
“陛下!”鐘南和内官都急忙忙跪下,哪怕那溫熱又轉涼的茶水流到官袍上也不敢挪動半分。
“嗯?呵!哼哼——”方千秋看着如此場面,竟哼笑起來,可最終,卻全化作一聲長歎。
“朕累了。”方千秋揮揮手,把人都轟了出去。
海棠搖曳,在紙窗上留下幾團影子。
幾團小小的模糊的影子零星墜落,是花瓣衰了。
“四季輪回,卻并非年年大雪,偶有一次也無妨。”方千秋挽起大袖寬袍,費力地彎下身子,去拾那些碎瓷,“隻要朕的弓馬不老,再備好炭火棉甲……”
“嘶——”
鋒利的瓷片不經意地劃破了他的指尖,疼痛已經許久沒有那麼清晰地出現在他的感知裡。
“朕的江山,永固。”
“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