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韓纖悸走出浴室來不及細細擦拭,隻是裹在身上,又順手拿起一條毛巾把濕漉漉的長發包起,赤着腳走到座機前。
“首長。”韓纖悸沒說話,她隻需要等對方開口,“總參謀部消息,北方集團方面來人了,中央□□方面,因為根據地艦隊遷徙的原因,派來新的特派員還需要時間。在後方的集團首長,除了孟方将軍就隻剩您了。”
“孟将軍現在神經緊張,時刻等着上前線,所以□□決定,暫時由您去接觸……”
“北方集團,”韓纖悸皺皺眉,“是廣寒方面?”
“對,是真正的北方集團。”
“我會在後勤任務的空隙完成任務,換個角度講,我會以後勤任務優先。”
“如果後勤任務和接觸任務發生沖突,組織上會在接觸任務上做出其他安排。”
“明白。”韓纖悸挂斷電話,走回浴室。
卧室門再開,已是灰黑色的常服軍裝,帽檐壓的有些低,正遮住她那雙冰晶一般瑰麗凜冽的眼眸。不成文的,總是男士戴着這大檐帽,因為許多年前便是如此,可如今,那條文早已不知删去了多少年。
對比起卷檐帽,韓纖悸更喜歡這頂帽子一些。
門鎖落下,卻又擡起,閉鎖聲連續響起兩次。
軍區大院,到她的辦公室隻需要走個十來分鐘,韓纖悸将後拿出來的皮箱小心翼翼放在桌旁。原本她是不會回來的,休息一日便應回到軌道上,主理後勤裝載,次要的将那些需要她直接處理和審查的各系事務辦妥。
自柳正文離開次後方,整個控制區的戰時行政事務都堆到了她這裡,若不是有□□派人分擔和指導,她怕是真要忙昏了頭。
“首長,北方集團兩位特派員都到了。”
不一會,敲門聲輕響,韓纖悸自然地将處理好的文件交給走進來的文事幹部。
“我知道了,”韓纖悸将遞來的紙條打開,上面是會議室地址,蠟封也沒有問題,“把這些文件送到秘書處。”
“是!”
韓纖悸拎着皮箱,站在會議室門口。
輕推,那扇看似厚重的門,被她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陽光,蓦然灑下。
落在她的臉上。
落在被她小心翼翼拎在手裡的皮箱上。
“您好,北方集團遠邊艦隊特派員,江笙月。”
“北方集團第一混編艦隊特派員,許秋寒。”
韓纖悸站在兩人面前,不自覺得将身子挺得筆直,曾經,那些逝去的戰友、同志,都跟随着她,支撐着她,真真正正走到了今天。
“西南抗聯中央□□特派員,韓纖悸。”
“首長!”
爆炸,将側翼的機炮掀翻,破碎的頭盔撞在掩體上,鮮血從内襯纖維的大缺口處流出來,将冰冷的合金染紅。
“我們和六中隊的結合部被突破,張支隊長最後傳來消息,是結合部遭到優勢精銳兵力突襲,首長,撤還是打!”
趙乾聲把小隊長拉近了些,大聲問:“五中隊和四中隊呢?”
“他們正在加固陣地,争取和次幹道防線建立聯系。”
“屁!他就是個突出部!我們不能撤,加固陣地能加固到什麼地步?和我們沒差!堅決不能讓突破口被擴大,我的命令是奪回支隊防禦節點,并組織預備隊,準備對敵集結點突襲。”
“是!”
“先把機炮架起來!”趙乾聲從掩體的間隙之間躍過,抱起被炸到的機炮半跪在血泊裡,将它放回支架,“轉移傷兵!”
彈殼砸在血水裡,沖上來的敵人被撕碎,卻也極快的躲在掩體後,即爆煙霧彈在通道中央炸開,趙乾聲遲疑了一瞬間,他不知道這是冷煙還是熱煙,等他開啟熱成像,赫然發現在那煙霧中,正有一個火力小組利用這片刻的遲疑,架起單兵發射筒。
那彈頭上的标識,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是高爆戰鬥部的破甲彈頭。
可已經來不及,他下意識的調轉炮口,扣下扳機。
砰——!
發射手驟然倒下,血霧從那人身後爆出來,在熱成像裡暈染出一片驟白的霧。
“首長,都是老兵了,沒有哪個傻子會把熱幹擾煙霧或者鋁屑煙霧扔到自己臉上。”小隊長放下槍,拆開一旁的彈藥箱,“我給你續彈鍊。”
“顧不上了,提速!提速!!”王從顯看着雷達上逐漸掉隊的标識,掙紮着,将眸子轉開,“引擎加力!推力杆一刻也不能松,完成任務後,就算它會化作一灘鐵水,也與我無幹,可現在,我要速度!速度!!”
火光,從舷窗處炸開。
迅速膨脹。
王從顯,像是一棵松,一棵青松。
高高地伫立在最高最高的那塊山石旁,被大火吞沒。
那不可隔絕的高溫,在某個瞬間變得那麼冰冷,遠遠比不上他目光的炙熱,更壓不住他心中那熱切的理想。
“疏散警報!!”
艦橋毀于一旦,自動警報系統開始工作,在這艘龐然大物的四處,盡是刺耳的悲鳴。
“執行緊急疏散方案!”
參謀輸進代碼,拍下授權,卻沒按照方案上的要求撤向指定的疏散艙區,新的坐标信息從他的終端發送到仍在工作的作戰崗位上。
艙門自動打開,走廊上在閃爍的紅光下,是擡着擔架從旁邊的艦橋跑出的醫護。
無言,隻是匆忙中對視交錯,便是終了。
“抵近目标!”
“火控三級輔助下線,炮手介入!”
洩露的蒸汽在炮陣彌漫,閃爍的警報将霧氣染得暗紅,中近程火炮跟随着二級火控的彈道計算瞄準。
“開火!!”
轟——!
爆炸推着大火迅速充斥整艘戰艦。
“揚彈機下線!二炮手!”
“到!”大火中,隻能看到模糊的輪廓燈,鐵手落在大火中随時可能殉爆的彈藥箱上,抱出定裝彈推進炮闩,“裝彈完畢!”
“開火!”
旗艦已經落到編隊中央,它撞在來不及閃躲的敵艦上,前端分崩離析,殘存的大部分結構也燃起大火。就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飛艇,正在烈焰中走完自己最後的路。
“命令各艦,不得減速停頓,擊毀敵炮陣後脫離。”指揮台邊緣的擋闆深深凹陷,新仇舊恨交織,悲戚如刀慢慢割下他的肉,“搜索雷達特别注意,有任何疏散痕迹,即刻上報。”
“政委。”保密處幹事帶着文件走上指揮台。
紙張在他的指尖下顫抖,黑色的字,拼湊成在編隊末尾正燃燒着的地獄。
“确定了嗎?”
“經我艦隊三艘以上戰艦生命搜索設備、旗艦參謀部最後通訊信息及截獲敵通訊三方信源确定,快速反應艦隊第三分艦隊旗艦,尉官以上軍官全部陣亡,編制内官兵、文職人員及醫護技術人員共八十餘萬人,全部暫認定為失蹤。”
漏出的墨水,順着他的筆鋒從紙張邊緣滴落。
漆黑的污漬在血水中洇開。
趙乾聲已經快動彈不得,背包冒着煙,不知是哪個部件燃着火,漏出的不知是油還是什麼的黑液已經将他和血潭緊緊連接,機炮燒紅,最後一顆彈殼從抛窗掉出。敵人在掩體中探出頭,那伫立着的身影像是從那血潭死屍中鑽出來的一般。
他艱難地蹲下,在小隊長手中摳出最後一段彈鍊,解下水壺,将最後小半壺水倒在彈鍊上,洗去血污,也沖淨小隊長那張慘白的臉。
咚——!
詭異抽動着的聲音,尖銳的炸在他的耳邊。
是不知道哪個被吓壞了的敵兵在開槍時手抖成了糠篩,讓那瞄着他頭的鋼針擦着頭盔飛過。
“呵。”趙乾聲不屑地輕笑一聲,嗓子已經啞了,像是兩片砂紙摩擦,隻剛剛蹭出聲便戛然而止,動彈不得發不出聲。
咔嚓!
上膛。
那顆打歪了的鋼針,讓那些躲藏着的敵人更加恐懼,他們開始認同心中的那種感覺,這個人,恐怕是殺不死的。
嗚!!
“撤退!撤退!!”
尖銳的哨聲解放了這些吓破了膽的炮灰。
幾個鬼心眼的把地上死去的精銳戰士的肩甲換上,卻晚了幾步,吊在隊伍末尾,最終卻也是逃竄了出去。
“首長!”支隊長終于趕了上來,身邊凄凄慘慘,是從各處火線上剛剛下來的預備隊,就連支隊長身上也沒幾片完好的甲片。
“首長!”
通曆八十一年,三月末。
記錄儀微微顫動着。
畫面微微顫抖。
血水污潭,屍體完整,都保持着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姿勢,他們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死在掩體後。
不,還有一處,是随着他們一同消失的番号。
“首長!”畫外音有些模糊,應是哪根線松動了。
突破口的正前,已經斷了半邊的鋼鐵掩體,還架着炮,那人還在那站着。
掩體夾角中,一個人靠着掩體,看起來就隻是睡去了,隻是睡的地方,宛若地獄。
他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地方不與這地獄相融,唯一唯一與這地獄格格不入的,隻有那慘白的面孔。
“把背包拆了!”
畫外音剛落,兩個士兵沖上去,把那站着的人背後同血潭連接在一起的背包拆下,遠遠扔了出去。
轟——!
遠處,它還是炸了。
沖擊波在血潭中蕩開漣漪,那高高站着的人被震倒,他傾斜,傾倒。
“首長!”
“注意……”艦橋上的燈一盞盞亮起,頂光落在頭盔上,扶起來的面甲投下陰影,仍舊遮蓋着面目,隻是這男聲中透着些能直面泰山崩碎的從容。
“注意!”她昂着頭,像是一隻好勝的純白高地貓。
空間站中心,中心參照燈塔。
光先後在他們的臉上劃過。
“東偏南23度,平面方位角117,驅離!”沈自流看着雷達圖,在空間站群的另一段,是他的底氣,也讓他一瞬間便明白了他應該做什麼。
“向南,平面方位角150,前壓!”戴卿黎收回目光,戰場局勢已經明了,對向的友軍做出了她意料中的動向,勝券在握。
太空和他的房間一般靜寂,殘骸飄遠,被工程艦捕獲回收,柳正文站在舷窗前,發呆。
方千秋的背影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冷笑,在他的想象中回蕩着。
如芒在背。
“總參謀部嗎?”他幾步走到桌前,摁在通訊器上,“是我,命令,北方綜合全部,即刻調防矢冀……”
“全體都有。”柳挽溪從休息室走出來,艦上的休整已經完畢,地面戰争也已經結束,隻等陸戰署返回,“緊急歸建,秘密行軍,準備進入渡門三号空間站群。”
“首長!我們不去渡樞二了?”
柳挽溪向身後看去,參謀和幹事們在辦公室、會議室中走出來,聚在走廊上。
“不去了。”
“那快速反應艦隊怎麼辦?”
目光急切。
最後一門巨炮在太空中崩碎。
在政委的戰艦四周,隻剩下殘骸,可偏偏,它們正環繞着他們,将那些導彈、射線、炮彈統統擋在外面。
“同志們,咱們,甚至是西南的青年們,此戰後,再不怕被人污作奸賊廢青了。”
指揮刀,像是一個擺件,蒙塵,靜靜停在指揮台上,政委拂去浮灰,輕推刀锷,吟顫。
刀光浮流。
悠悠柔腸不斷,輕輕将他們的思戀系挂在遠方。
“車鐘令!”
将軍的眼神冷冽,像是鐵石心腸。
“快反艦隊的任務,是分割戰場的決定性因素,同志們,你們很清楚現在的戰局走向,所以,請相信你們的同志,可以做到我們做不了的事,也可以完成他們一定要完成的事。”
“前進,三分之一動力!慢速。”
戰艦,一座城一般的戰艦,緩緩加速。
“前進,三分之二動力!慢速!”
船還未到半速,船上的人已經能明顯感覺到戰艦移動。
“前進!巡航速度!”
受損的艦體顫抖起來,一箱箱開了瓶的白酒被放在炮位之後,廚房的炊事兵也走進裝備艙,走進預備隊。
“全速前進!”
亞光速引擎運轉到額定最大功率,舷窗外的風景已經連成線,看不清,變成模糊的一片,炮手們隻能盯着雷達和光學瞄準鏡。
“超速前進!”
指揮刀斬下,将一切一切阻隔,統統斬碎在軍令之下。
引擎組件開始震顫,技術員頂着被炸成油漬的風險守在每一處可能破損的節點,撲到崩開的冷凝管上,任那滾燙的冷凝液破壞着脆弱的□□。
戰艦沖出戰友的殘骸,暴露在火控之下,那些認為他們一定會龜縮在那片殘骸帶中的敵人,已經将炮火轉向他們在遠端的戰友,猝不及防。
“完車!”
他們是戰場上人盡皆知的一支暗箭,惡狠狠撞進敵人的心髒。
“平面攻擊方位角!302!”
“平面攻擊方位角!334!”
“平面攻擊方位角!34!”
“平面攻擊方位角!80!”
“平面攻擊方位角!正東!”
“平面攻擊方位角!94!”
“平面攻擊方位角!120!”
“平面攻擊方位角!150!”
“平面攻擊方位角!210!”
“急速射!”
“注意!防撞擊姿态!”
明亮的爆炸光團,像一顆驟然明亮的星,卻轉瞬即逝。
李藏沙分辨的出,這是第十二朵,屬于快速反應艦隊,“煙雨”快速反應艦隊的,第十二朵璀璨金花,是不可剝奪的榮譽,不可遺忘的曆史。
卻,也是他擺着手指,咬破嘴唇,數下的第十二個數字。
也是,陣亡名單上,幾百萬個沁滿了血與淚的新名字。
“接舷戰!跳幫!”
血從嘴裡一股又一股湧出來,含糊了他的話。
“集合!”
政委爬起來,從艦橋的殘骸中爬起來,徒手在扭曲的大門上扳開堪堪通人的縫隙,向斷層的中央甬道走去。
“集合!!”
昏暗,連緊急常亮燈都閃爍着,隻有管道的洩漏警報燈為中央甬道貢獻了一絲暗紅的光亮。
“集合!!!”
迷霧中,鋼鐵之間,他俯着身子将一路的屍體都粗略掃了一遍。
“有活人嗎!”
“還有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