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低沉的高壓電流聲在林中響起。
風在柳林中卷起敗葉,輕輕推進連廊。
陳甯生雖跪着,卻還是擡着頭的,他看着身周林中暗處亮起的一個又一個教廷禁衛所用長棍,輕輕閉上眼,不再掙紮。
“陳勇安,你糊塗嗎?”大門滑開,筝遷錦輕輕跨過門檻,素衣飄逸,竟把這廊亭花苑襯得似同仙境,“我是林氏立國之本,如今更是穩定朝野的底線,就憑你們這半個月山崩一般的潰速,樞梁集團的槍杆子還能讓那些臣子死心塌地?”
“你可知道,那些敷衍趨勢本就不怎麼信教的舊貴族,若不是林晚意殺伐果決早奪了他們權,且有星象集團鎮壓,兵敗到如今的地步,後方這一系兩群,哪裡還有你我的立錐之地!”筝遷錦漫步向前,行進間右手自然輕擡,将連廊側處裝飾的長劍抽出。
“而今,晚意深陷困頓,你便要吓得拆我帝國基石嗎?”
長劍顫動,清音冷冽。
刹那!
已經到了他的喉前。
“我不在乎這天下了。”陳甯生喉結微動,僵硬地将頭擡起,眼白渾濁,一雙眸子裡最後的清明竟是被淚花撐着,“我也不在乎什麼理想,那本就是晚意的夢,我們做了,敗了,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呢?”
“教皇陛下,陛下!你和晚意都是陛下,我不是,我早放棄了理想,我也從沒為了這個天下,隻是晚意的理想讓我有了個新的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這個理想現在馬上就會要了晚意的命,我的命,甚至是你的命!”
陳甯生的膝蓋在連廊的青石闆上輕輕蹭出半步,劍尖離他的咽喉隻剩毫厘。
“我能把晚意救出來,可是我把她救出來,她不會逃的,她不會和我逃向雲夢的,哪怕我準備了足夠在雲夢生活的錢資,仍是不可能的。”陳甯生的眼中挂着一絲希冀,那絲希冀慢慢延伸向在他面前的筝遷錦,“可這一切要是徹徹底底做不成了……”
“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那樣。”陳甯生輕輕勾了勾嘴角,像是回到了那個被他摻了些美好的過去片刻,“人是不會輕易死的,人心也是,晚意想做皇帝,想要權力,甚至想将天下女子送回仕途,請出閨閣,那在雲夢也是做得的……”
“所以,隻有這樣,方千秋隻要願意介入,我們就隻剩換個身份的事情。”
劍,仍指在他的要害。
柳葉慢慢飄落,在地上變成薄薄一層。
“他們呢,你的父母。”筝遷錦的聲音輕輕落下,薄煙一般。
“死了,死在了我死的那一天。”陳甯生聽到他們,反倒是放松了,“我的第一段人生,第一條生命,已經給他們陪葬了。我不欠他們的了,反倒是他們,欠姐姐的。”
“姐姐?”筝遷錦明知故問。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隻知道被樞梁教廷抱走了,那麼多年,她悄悄回來過不止一次,我怎麼可能一次都沒看到過,隻可惜,樞梁教廷也已經沒了,整個樞梁星系接連經曆兩次血戰,不知道多少人都已經改稱為殘梁,她一個女子,孤零零一個人,怎麼可能能活。”
陳甯生的眼神從未有過波動,好似這一切他早已想過千百遍。
“教皇陛下,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對我們來說,都還來得及。”
“去救你的陛下吧。”筝遷錦收劍,轉身向殿中走去。
“教皇陛下!您是答應了嗎!教皇陛下!!”
風又起,層層疊疊的柳葉闖進他們之間,陳甯生一度睜不開眼,待再回神,就連禁衛也都已經在林中隐去行蹤。
“救人,我要去救人。”
“不要戀戰!集中火力,快速突破!”戚伽頂着孟方的火力封鎖,不顧一切的指揮着艦隊直直沖過。
孟方捏着拳頭,雷達上的目标群正以極快的接近率靠近,擋在正前的幾艘戰艦若不避讓,一定會被敵人的先鋒撞上。
“命令!中段正面攔截編隊,即刻規避!接崔錦部!”
靈計在搜索雷達上已經看出戰場異動,那股艦隊的動作太急,打的太不要命,相同量級的火力封鎖一定是攔不住的。
“快!布置火力封鎖,把他們攔在我們面前,合圍!”
沖出孟方的封鎖之後,戚伽松了口氣,可搜索雷達很快就發現了前方由靈計和錦時天虹指揮的編隊,前狼後虎,她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來。
但随着接近,雷達信号越發清晰,隻不過幾艘戰艦,雖然都是火力極強的大型戰艦,可這樣的數量意味着他們不會有太靈活的戰術空間。
“接花淩澗。”
“将軍,您找我。”投影中女子的身形被高大的戰甲遮掩,人的視線卻自然将這忽略,注意力全然放到了她那煞氣淩人的傾城容貌之中。
“花将軍,你我昔日處境猶在眼前,總理将我帶出之時,你已在軍中立足,浩蕩君恩你我同僚最是清楚。”花淩澗聽着戚伽話裡的意思,心裡那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此路雖短,卻也是斬棘而來,自此已是絕路,我是主将,可用性命為你引路搭橋。”
戚伽拔出匕首卸下手套,将刃湊到手心近前,“你我歃血為誓,我戚伽,引親信精銳,共戰艦四艘,沖擊敵陣,你花淩澗領援軍大部,殺入渡樞,救出總理,不計代價,抛卻生死,不負君恩。”
花淩澗将刀尖刺進手心,血從複合纖維的破損處慢慢流下,“花淩澗誓不辱命!”
“分兵!”
“報告!敵旗艦攜小部精銳向我沖擊,另,大部向側方邊陣回轉,意圖繞過封鎖!”
靈計已經能透過光學鎖定看到戚伽的旗艦,他第一次對站在戰場另一側的将領感到深深的好奇,就算是拿捏着他的短處,可這是闆上釘釘的死地,這樣的人,竟能出現在他的對側。
“迎戰!”
“可是,敵人主力!”通訊那頭,錦時天虹不解,敵人沖擊的意圖如此明顯,靈計不可能看不出。
“如果敵人不惜代價前來攻陣,我們自然是能撐到孟将軍合圍,可要是我們調轉方向,再行攔截,那就是遭遇戰,而不是有預謀的阻擊戰,就算能留下一些,也決計攔不住所有,戰果甚至不如就此留下這支艦隊真正的心髒,這是陽謀,我們隻能捏着鼻子選。”
戚伽看着巋然不動的阻擊艦隊,她明白自己今天是一定走不脫了,對方不是酒囊飯袋,這是吃定她了。手套下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這種痛讓她的大腦變得十分清醒。
“諸位同僚,我們都是蒙受君恩才得今日的卑鄙姐妹,還望諸位,玉龍染血,以償前恩!”
氣閥艙外飛速掠過的戰艦留下短暫滞留的拖尾,光亮透過小小的視窗,落在李藏沙眼中。
“北方預備來了,殺将過去了。”在衛明柊的懷中,李藏沙有些虛弱,卻比在别的地方都覺得安全。
“嗯,殺過去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衛明柊閉着眼,感受着懷裡契合溫暖的接觸。
“你不去收攏艦隊,在這守着我一個出來散步的病人做什麼?”李藏沙的聲音不大,倒像是厭棄他了。
“快反艦隊傷亡太大,還有戰鬥力的重新編隊,将我們護航到戰場後方補給點,到了那,我們就徹底退出戰鬥了,阻擊戰線由北方綜合接手,向東的打擊作戰也是,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了。”衛明柊的聲音溫柔,像是在安慰一個在打架後正被腎上腺素支配着顫抖的孩子。
“我們是沒用了嗎?”李藏沙的聲音裡是真的藏着恐懼了,比在陣前直面炮火時,更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會的,我們很快就會回來,很快。”
徐子陵仔細地盯着雷達,一刻都不敢松懈,他們正在慢慢遠離主戰場,西邊對肅清艦隊及第一常規艦隊的圍剿還未結束,東邊的進攻便又吹響了。
他仍是興奮的,可他也敏銳的察覺到,和他這支剛投入戰場的艦隊不同,李藏沙的原部有許多已經疲憊到麻木,隻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意志支撐着他們保持着高度緊張的戰鬥狀态。可這種狀态就像是繃緊的皮筋,已經變得十分危險。
徐子陵有些猜測,如此急切的決戰,會不會和這種危險的作戰狀态有關,他們已經太久沒有休息了。
“報告,敵第一常規艦隊除失蹤的旗艦艦隊之外,大部殲滅,小部投降,林晚意率肅清艦隊殘部剛剛殺出我前鋒艦隊包圍,側翼周惑将軍正率隊追擊。”
衛橫陌的後軍艦隊還在逢春休整,到此刻西部主戰場隻剩下司煙的旗艦艦隊未動。
“持續監控戰場動态,旗艦編隊所有,航向60,巡航速度。”隻是把林晚意困死在這的話,目前在作戰中的幾個艦隊已經是天羅地網一般,司煙的目光最終落在連舍四方向的躍遷到達點,雖然他放了靈計在那,又在進入戰場之前,将孟方這個定海神針調了上來,可他還是要防備意外。
林晚意手下已經沒多少人,幾千萬人,意味着在決戰規模的太空戰役中她隻剩下十幾艘大型戰艦,距離窮途末路不過是毫厘之差。
派去阻攔司煙的第二支艦隊,本就是在徐子陵的打擊下剛剛撤回來的,結果在短短十幾分鐘内就被打散了編制,第三支艦隊被柳挽溪分成幾段吃下,突破阻擊線進入連同東西戰場的預謀完全斷絕,這戰場對她而言仿佛已經變成一座牢籠。
從陳倉之戰後,她竟沒有一次能再組織起優勢兵力,北方預備和衛戍集團沒有休息過,她的樞梁集團同樣沒有休息過,樞梁集團損失慘重,可她相信北方預備和衛戍集團也一定不好受,但最後,失衡的天秤還是一點點将她送進了地獄。
方千秋一直将樞梁集團作為針對西南抗聯的底牌,可林晚意在這連續的征戰中才明白,方千秋從來不需要她手中的兵權能真的和西南抗聯抗衡,他隻需要在眼線密布的權力結構中,藏着這把威懾的劍。
哪怕這是一把劍胚。
“方千秋,四十年,滅不掉一族重臣,拆不散抵喉重兵,怯懦之輩,甯願天下破碎,封疆大吏擁兵自重,也不敢使快刀下猛藥,年年自痹,歲歲權衡。”林晚意已經不求走脫,甚至性命都已經是标定要失去的籌碼。
寒光凜凜,放出她目中厲色,又滑下,落于脖頸。
“今朝我死,”被情緒影響的身體開始顫抖,連同聲帶也在一起顫動,“逼死我者,将在黃昏落幕殘陽浸血之時,斬下方千秋的賊首,血染九月盛雪。”
“總理!陛下!!連舍四,連舍四有人來了!是我們的人!是花将軍花淩澗!”
铛!倉啷啷——
長刀脫手,落于陣前。
那沖破她重重防禦的殺星在她自裁之前,竟已到了她身前。
戚伽掙開靈計固住她的手,借着他勝券在握停下動作的片刻,拔出匕首刺向他的要害。
靈計先是一驚,忙後退幾步将将躲過,可卻來不及反擊,就已經被連綿的攻勢壓得喘不過氣。
嘭——!
鋼針擦着他的面甲,在他眼前飛過。
餘光中,他看到在那鋼針直指的方向,戚伽本能地想用匕首去擋,可彈頭像是紮進豆腐裡一般,将她的刀尖崩碎。
與此同時,靈計在聽到聲音的同時就本能拍出去的手,已經打在彈速數千米每秒的長鋼針尾翼上。
铛——
鋼針墜地,戚伽被吓在了原地,甚至,她的大腦都已經認同自己死透了,此刻隻是在疑惑,為什麼自己沒有死。
“别動!”靈計趁此時機沖上去,鎖住她的一條胳膊,一腿掃在她的小腿,瞬間将她重重砸在地上擒住,“誰他媽開的槍!沒聽見命令嗎!抓俘虜!!”
靈計第一次動了脾氣,心裡翻滾着的怒意卻沒到他擒住戚伽的手上。
“怎麼,少一個可以被任意折辱的玩物,就這麼讓你急切?”戚伽已經回過神來,可惜已經用不上力氣,隻能嘴上繼續保持着鋒銳的煞氣。
“少廢話,你們總指揮在哪,這艘旗艦都在我們的控制下了,你早些說,還能有個功勞。”靈計沒好氣地質問,他親自登船打這場跳幫戰,為的就是抓到那個算計了他短闆的指揮官,可幾乎将整艘艦都打下來了,他還是沒能找到。
“功勞?”戚伽放松下來,沒死成也沒什麼,哪怕以後定是不如牲畜,那也隻當她在今日真切死了,“有什麼用,軍奴和家奴的區别嗎?”
“少跟我耍威風,你敢這麼說,那就是知道了。”靈計将她提起來,跟着他的小隊已經集合過來清理戰場,不論如何也不怕她逃掉了,“我們不興這一套。”
解釋的話都已經說出了口,可靈計眼珠一轉,覺得用那一套詐她一詐也沒什麼。
“我們玩的更變态,舊帝國那些都已經不刺激了,讓我想想,你一直用着擴音系統的掩聲器,不會是打仗的時候傷了聲帶,聲音破鑼似得了吧。”靈計将她推到掩體上,讓她有個地方靠着,自己則在兩步外站着,“我們這好些人啊,就喜歡這種嗓音的慘叫,比營妓所還熱鬧呢,哪天要是沒得聽沒得看,覺都睡不好呢。”
戚伽咬了咬牙,一雙鳳銳大眼中恨不得飛出雨一般的刀子,活剮了這個混賬。
“你找我們總指揮做什麼,反正都是要死的,他死在哪不算是死,還能逃出去不成?”
靈計猛地邁出一步,頓時讓戚伽緊張起來。
“從發現我到分兵就幾分鐘的時間,換做是彭家人或者是王林宋衛任意一家的嫡系将領,我就不信有哪個能這麼快反應過來,好不容易在對壘的戰場上遇到一次正常人,我哪能讓他去死!更不要說我兵力雖少,火力配置卻是沒問題的,硬讓你們沖破了緩沖帶,不得不接舷跳幫打這複古的仗,這種人我怎麼會讓他死了!”
一字一句像是連珠炮似得從靈計嘴裡罵出來,倒是把戚伽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目光短淺,鼠目寸光,在這麼一個人手下,竟也沒學到些什麼。”靈計有些從心底瞧不起這個俘虜了,就連親自詐她一詐的興趣都一下子少了許多,“算了,伸手,我給你拷上,動力閥拉到百分之五以下,一會會有人給你裝限位器。”
“嗯?不盤問我了?”戚伽伸出手,等着被拷走。
“盤問你能有什麼用,浪費時間,會有專門的人負責你的審訊工作。”
“那要是我真的知道總指揮藏在哪呢?”戚伽來了興趣,說不準,她還能有些意料之外的收獲。
“重刑之下豈有不言,放心,兩個小時之内,刑訊官一定會讓你知無不言。”靈計緊了緊她的手铐,故意貼在她的盔邊邪笑着。
“兩個小時那也太久了,況且何須審訊,我現在就能帶你去,你既然不是要殺他,還有器重的意思,我何不順水推舟,幫大将軍一把,對我的前途也大有裨益啊!”戚伽故作慌張,趁着靈計靠近貼了上去,像是要賴住他似得。
“剛才還器宇軒昂,一副大丈夫頂天立地的堅實樣子,怎麼,這麼能裝?”
靈計的話惹得戚伽一股無名火起,可她隻能暗咬銀牙,順着他的話頭裝下去,“勝敗乃兵家常事,總要能屈能伸,才是真的大丈夫。”
“說下去吧,我願意聽。”靈計學着磬再說的書裡壞人的樣子,端腔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