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大半個月,祾歌都在靜養。
十月二十八,他終于出了宮。
兵荒馬亂的天授元年,終于迎來了最後一天。
一大早,燕王府就開始忙碌起來。王府屬官也放了假,因此前院倒是安靜了不少。下人們往來穿梭,搜羅過去一年用壞的舊掃帚,堆起來燒掉,以祈求來年谷倉滿盈;另有人負責将破舊鞋子埋入院中,以祈求來年王府子孫官運亨通——這件事祾歌不能理解,第一他是王,子孫必定有官職,第二他尚未婚配,哪來的子孫。
但這是舊習俗,他也懶得改,就當保佑王府屬官不是。
各個庭院中已經架起了庭燎,隻等祾歌一聲令下,點燃火堆,燒盡魑魅魍魉,保佑來年平安。砍好的竹節也整齊地碼在一旁。祾歌命點了火,倚着拐杖,快樂地丢竹節進火堆,這“爆竹”是他每年除夕最喜歡的項目——不對,是唯一喜歡的項目。
他的貼身小厮們正在攀比誰的傩面更威風。除夕夜各家都要上街去跳驅傩舞,隻有倒黴的公卿百官要進宮。祾歌和蘇戎墨在入宮守夜的行列,其餘人則可以上街驅傩去。
蘇戎墨羨慕得要命,卻對他們的攀比連翻白眼,極為沉穩地指揮下人換桃符。那是塗了紅漆、畫着秦瓊尉遲敬德二位的桃木牌。命令才下完,就被高通一疊聲催着去沐浴更衣,預備換朝服。
來了,每年祾歌最讨厭的環節開始了。
他才不要穿着朝服,在宮中熬一整夜,還要參加元日大朝會!
救命!
抗議無效,他還是乖乖穿上了那一身幾十斤重的朝服。
冬日的天暗得早,他們收拾停當之後,園中的火把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來。
驅傩尚火,隻點火把不燃燈。街邊也聚了不少人,大都帶着面具,穿得花裡胡哨,這就是驅傩的隊伍了。還會專門有人一路順着天街北上,跳進宮去呢!
嘻嘻,這種時候最容易出點什麼亂子,就讓三衛頭疼去吧。
他們奉宸衛,隻需要參加明日的大朝會就可以啦!
祾歌驗龜符進宮,先去拜見皇帝。不出所料,果然皇嗣一家也在。大過年的,倒沒有兵戎相見,氣氛看起來很是很祥和。他給長輩們行了禮,又受了弟妹的行禮,笑嘻嘻地湊到皇帝身邊。
皇帝難得慈和地吩咐:“帶着弟弟妹妹們外面玩去吧,祖母要和你叔父姑姑們說會話。”
祾歌在心裡撇嘴。有事就叫他處理政務,無事就當他還是孩子。
他十五歲啦!
明天就十六啦!
但他卻不敢表現出來,隻是招來弟妹,走出大殿。
小家夥們玩興都不是很高——主要是衣服太沉,動起來累。祾歌就找了個亭子,抱來臨淄王隆基來逗:“要去四兄家裡嗎?我那裡可多好玩的了。”
武隆基咬着手指,說:“我想去,但是我不想離開我姨娘。”
祾歌笑吟吟地說:“就住幾天,你要是想姨娘了,兄長就送你回去,如何?”
這位愛美人的花心小蘿蔔被兄長的美貌晃瞎了眼,立刻脫口而出:“好啊!”
祾歌的笑容濃郁起來。偌大的王府,既無父母長輩,又無兄弟親眷,這種阖家歡的時候,就有些空蕩蕩。自從聽說九弟被過繼給他的亡父之後,他盼接弟弟來玩很久了。
這是他弟弟呀!
他盤算着,讓弟弟住在離他近些的地方,這樣萬一有什麼事他能及時應對;籌劃着要給弟弟的客房布置什麼被褥;思考着怎麼能讓小家夥住得舒服、吃得順心,能多陪他幾天……
可還沒等他的如意算盤打順了,膝蓋上的小隆基就被人抱了起來。他聽到小家夥興奮地喊“阿爺”,聽到四叔溫和的聲音:“隆基,不要這樣坐在兄長腿上,你兄長腳上還沒好。”
然後他看到四叔歉然一笑:“幼子頑皮,住到燕王府去,萬一再牽動你的傷口,反而不好。這樣吧,等你養好身子,再來和弟弟玩,好不好?”
這都是借口。
他不可能再接弟弟來家裡了,因為皇帝不允許他和叔父走得太近。
若他執意要弟弟來陪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以叔父的作風,肯定不可能隻是暫住幾天。那樣,弟弟就再也見不到他的生母了。
原名李旦、現名武輪的皇嗣殿下看着侄兒閃閃發亮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最後變成一潭死水。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侄子的肩膀。
祾歌扶着拐杖站起來,低低地說:“是祾歌不懂事了。”
沒事的,過年,他一個人也行。
武曌也看出了他的不開心,特意恩準他在初二那天宣布改東都洛陽為神都的遷都之日可以躲懶,初七那天也可以出門登高,等下午再來宮中赴宴。初七在本朝稱為“人日”,在這天要剪了厭勝貼在門上,還要和親朋好友互送,之後邀上三五好友,登高望天——如果是個好天氣,那麼一整年都會順遂;若是不好……那就當沒看到。
祾歌掰着指頭數自己的親朋好友。
東宮不說了,不會接的;公主府那邊已經派人送去了;狄仁傑還在複州不用管……
然後就沒有了。
皇帝不是很喜歡他交朋友,曾經倒是有個伴讀,聞喜裴氏的子弟,叫做裴漢麟,是孝敬皇帝元後的内侄,幼年時曾和他一起讀書的。但是他小時候不太會與人相處,徹底把裴漢麟得罪了,他也就再沒有過新伴讀。
至于裴光庭……他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