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皇帝慣例要來白馬寺禮佛。
這次的禮佛有所不同,今天來聽講的經文是《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大雲經》本是天竺典籍,但是薛懷義等僞造了《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謊稱武曌為彌勒轉生,這才有了女皇即位的基礎。
除此之外,除夕那日,女皇下令命各州和兩京都必須建造大雲寺,用以供奉《大雲經》,還将為此經撰寫注疏的雲宣和尚等都封為縣公。因此,讨論經書其實是個幌子,今日講經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給女皇歌功頌德。
讨論佛經,這是祾歌的強項。準确的說,所有需要記憶的内容,都是他的強項。
因為被問起佛經的時候對答流利,應制詩也沒有出大差錯,皇帝龍心大悅,恩準他在廟裡四處走走。
祾歌立刻提出,想去藏經閣看書。
藏經閣在寺院的東北角,要從客堂前往藏經閣,需要穿過齋堂繼續北行。藏經閣附近十分安靜,隻有一個沙彌在掃地。祾歌上了二樓,推開藏經閣的門。他屏退随從,關上門,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又來找我做什麼?”
事情回到兩天前。
他在躬省齋畫了半天畫,想去迎鴻堂找本書看,忽然發現自己的書桌上擺着一封信。
祾歌登時毛骨悚然。
這裡是迎鴻堂,迎鴻堂是什麼地方?是王府的政務中心,地位相當于上陽宮的觀風殿!
這封信究竟是怎麼出現在迎鴻堂的?
燕王府的防衛,究竟被滲透成什麼樣子了?
他抿了抿嘴,拆開信件。上面約他在上元節那天,到白馬寺藏經閣見面。
信的落款是柳季卿。
那封信被祾歌當場燒了,但是信上的每一個字他都完完整整地記得。
可笑的是,這是柳季卿這幾年第一次給他寫信。
他這麼相信師兄,師兄就這麼對他?
書架後面卻傳出一道聲音:“李梁來不了了,小姨表弟。”
祾歌猛地睜大了眼睛:“行……行芳姨表兄?”
李行芳,紀王李慎之孫,義陽王李琮次子,柳季卿的堂兄,其母為梁郡襄公周道務和臨川公主次女,也就是祾歌的嫡親大姨母。
不,按理說,他應該和兄長李行遠一起死在兩年前皇帝大殺宗室之中才對,他……
聲音的主人緩步走出,祾歌這才看到,他瞎了一隻眼,臉上有一道極為猙獰的傷疤。
他獰笑道:“這幾年,你睡得好嗎,小殿下?”
祾歌連退了兩步,他根本沒法把眼前這個人和小時候抛他起來玩的那個姨表兄聯系在一起。行芳姨表兄以前脾氣很好的,他怎麼胡鬧都不生氣,怎麼……怎麼會……
“托你祖母的福,我現在隻能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李行芳的獨眼盯着祾歌,陰冷地笑道,“小時候姨表兄弟裡面,我對你最親了,怎麼樣,你願不願意幫幫表兄?”
祾歌真的被他這股瘋癫的勁頭吓到了,一直退到脊背抵着書架,才清醒過來。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祾歌的母親周靜姝生他兄弟那年才剛十六歲,也就比大姨母家的姐姐大一點。作為小幺兒,他在外家那邊很受寵,姨母舅舅都拿他當孫子看。所以猛然看到這樣的表兄,他真的一時之間無法适應。
李行芳眼中閃爍着精光:“起兵勤王!”
祾歌手向後摸,但是什麼武器都沒摸到,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問道:“若我不答應呢?”
李行芳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手中可有你和李梁來往的證據,如果你執意要與我作對……不知你的王府,還能活下來幾人?”
藏經閣裡沒有生爐子,冷風順着窗戶往裡灌。盡管如此,祾歌的冷汗還是順着脊背往下淌。
李行芳一步一步走過來,居高臨下地擋住了所有光源:“現在,容不得你自作主張。”
陰影向祾歌壓過來,壓得他不敢用力呼吸。
祾歌的手緊握成拳,勉強笑道:“好,我答應你。”
李行芳看着他,露出笑容,卻還是有些冷飕飕的:“希望你說到做到。”
祾歌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道:“我該回去了,離開太久,皇帝會起疑心的。”
李行芳這才退後一步,示意他離開。
祾歌整整衣衫,随手拿了卷佛經,推門而出。
李行芳瘋了!
祾歌回想起那種瘋癫的狂熱眼神,隻覺得後怕。
可是後怕過後,他又迷茫起來。
一邊是祖母,一邊是表兄和師兄——或許還有皇位,他該怎麼取舍?
皇帝平靜地聽完,擺擺手,讓人退了下去。
她有些心寒。怎麼,連一手養大的小祾歌,也開始反咬一口了嗎?
白馬寺的暮鼓響起,驚起了一大片鳥雀。
祾歌回到王府時,整個人疲倦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