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田畦上卻有個身影在挪動。
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個少年,背着一個更小的少年。
祾歌伏在蘇戎墨背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他赤着雙腳,披頭散發,全身上下隻剩下貼身的白中衣。無論是銀青冠、青玉佩還是烏皮靴,都被剝了個一幹二淨。
蘇戎墨背着他,向楊家村走去。
他也同樣凄慘,甚至還赤着腳走在田野間,腳掌被石塊割破,踩在雪地上,腳印都帶了血。
他一言不發,隻是背着自家嬌生慣養的小主子,盡力想在凍僵之前找到地方避風。
親親相隐,是宗族存在的關鍵。
當他們兩個外人貿然闖進去,這就會變成對準他們的屠刀。
可是他們終究沒有力氣跑回去,兩個人抖成一團,隻能相互依偎着取暖。
“戎墨,我們要……要死、死在這裡……了嗎?”祾歌哆嗦着,問道。
蘇戎墨的手已經僵了,他費力地解開自己扣子,就要把僅剩的衣服披在祾歌身上。
“主子,”他的牙齒在打顫,“戎墨不能再陪主子走下去了,你穿了衣服,一直沿着這條路跑下去,再過一兩裡地,那裡就暖和了。”
祾歌怔怔地望着他。
蘇戎墨的傷勢,遠比他自己要重得多。可是蘇戎墨已經背着他走了很遠了。
他忽然就咬了咬牙。
“我去……我去找人,你等我……!”
他用力跳起來,把蘇戎墨的衣襟掖好,奮力向前跑去。
他赤着腳,雙腳已經麻木到失去了知覺,跑起來一瘸一拐的,讓他滑倒了好幾次。可是他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再掉,隻是用盡全力,循着記憶,跑回了楊二叔家裡。
短短兩裡路,他卻覺得好像跑了一千年那麼漫長。剛一推開門,他就再也站不穩,指着來時的方向,急切地說:“那邊、路邊!戎墨!戎墨!”
燕筠青和柴思彥圍了上來,追問他怎麼了,可是情急之下,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隻能反複重複着“那邊”和“戎墨”。好在王府屬官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有一着急就結巴的小毛病,立刻兵分幾路,拿衣服的拿衣服,燒熱水的燒熱水,找人的出門找人。
燕筠青給他披上衣服,問道:“公子,出什麼大事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又想到被打得不成人形的那女子,進而想到他的祖母,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燕筠青的父母死後,叔伯圖謀她的遺産,若不是太平公主出手,她就也無處可栖了。
上官家全家抄斬,還是嬰兒的婉兒,被當做财産籍沒入宮。
生父死後,不到十四歲的女皇和她的母親,被像一條狗一樣趕出了家門。
那個可憐的不知名女人,被迫生下不需要的孩子,豬狗不如地活在牲口圈裡。
這些都是他生為男兒,作為天潢貴胄所不曾經曆的,也是他不可能看得到的。
他要為天底下的苦命女子一大哭!
燕筠青給他接好了骨頭,出門去看蘇戎墨去了。
屋裡登時空蕩蕩的,他瞪着房梁,眼裡的淚花又想落下來。
祖母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吧?她比叔父們有能力那麼多,可是隻因為她是女人,就被全天下攻讦。還有罵得最難聽的那個駱賓王——什麼“狐媚偏能惑主”,什麼“峨眉不許讓人”!
這篇檄文,把他的祖父母都罵了個狗血淋頭啊!
他用左手撐着爬起來,叫來書童伺候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