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祾歌寸步不離的貼着狄仁傑,就連狄仁傑要去如廁,他都恨不得擠進去盯着狄仁傑看。狄仁傑再三保證,甚至對天發誓,隻要事情辦完,他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返回。
取得祾歌的信任需要大量的耐心,但是獲得他的信任之後,他也會變得很粘人。這話有些不太對,狄仁傑想了很多年,最終想出來一個精妙的比方。
祾歌就像一隻貓,人能随時随地看到他,甚至被他蹭蹭,但是如果他不樂意,永遠也抱不到他——大多數時候,他是不樂意被人抱的,就連這個年紀最喜歡的哄睡,他也表現得很排斥。
可哪怕都對狄仁傑依賴如此,祾歌仍然看不懂狄仁傑的笑臉。
他稱呼笑容為“鈎鈎嘴”,稱呼哭泣為“眼睛下雨”,稱呼震驚為“圓眼睛”,稱呼生氣為“大聲說話”。但問及這些表情具體表達什麼意思,祾歌就咬着手指,認認真真地說:“祾歌不知道。”
狄仁傑了解他,以他的心智,他還學不會撒謊。
怎麼會有人看不懂表情呢?
他拿不準要不要将這件事彙報上去,皇家容不下一個病孩子。萬一祾歌因此失了聖心,以後的路可真就舉步維艱了。
反複斟酌後,狄仁傑給祾歌帶來了一套新玩具。
那是畫有各色表情的人臉,都是些最簡單的表情,喜怒憂思悲恐驚之類,是狄仁傑熬夜趕出來的,裝在小匣子裡。狄仁傑就拿着點心逗他玩,教他辨認上面的表情。他會擺特定的表情,讓祾歌從匣子裡找出對應的卡片。如果找對了,就獎勵祾歌一塊小點心。
祾歌非常喜歡這種遊戲,新鮮又有趣,是他從來都看不懂的東西。有狄仁傑陪着他,他一點也不會想要尖叫,找錯了就被狄仁傑刮一下鼻尖,找對了就仰着頭等狄仁傑把點心塞進他嘴裡。
認清楚最基本的表情,狄仁傑就提升了難度。
他要祾歌描述每種表情的特點。
祾歌剛開始找不到要領,每每練習都要摔東西。狄仁傑倒也不惱火,等他平靜下來,仍然繼續訓練。他要是耍賴不肯練習,狄仁傑也陪着他幹熬,不許下學,不許玩耍,不許用膳,也不許他寫字。不會餓着他也不會累着他,但是絕不讓他玩得高興。
這一點上,狄仁傑得到了二聖的支持,祾歌很快敗下陣來,開始趴在地上研究不同表情之間的差别。
原來不是嘴角提起就是笑,真笑假笑眼睛大小也是不同的;原來生氣不隻是瞪眼睛大吼大叫,鼻孔也會變大。
他咬着手指,把這些一點點總結下來,輯錄成冊。
到了年底,祾歌終于學會了讨要表揚。
彼時已經到了暮冬,陰寒徹骨。自打入冬,李治便有些不好。醫師、方士、道士、和尚,各色人等來了一波又一波,都隻敢搖頭。
李治怕是熬不過今年了。
就在這時,學會了撒嬌的祾歌,卻終于讓陰霾的皇宮中多了一分生氣。
祾歌是個極其漂亮的孩子,要不然也不會失魂症嚴重到不能說話,還天天被二聖抱出來,當着各國使臣、滿朝文武的面一遍又一遍炫耀。他就算闖了禍,就算神色冷漠不似活人,狄仁傑這個沒有血緣的老師都舍不得責罰,更何況最疼愛李弘的李治!
如今這孩子學會了表情,又學會了撒嬌,從披着人皮的木偶娃娃變成了活生生的孩子,李治喜不自勝。本來幾乎食不下咽的人,在祾歌一聲聲撒嬌中,硬是又多用了半碗飯。
皇後武媚娘因此喜極而泣,整夜跪在佛前祈求,希望李治的身體能再好些。這時,祾歌又作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倍感意外的行為。
他跪在武媚娘身前,抱着武媚娘的脖子,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自己的聲調,讓自己說話聽起來像正常人,一字一頓地說:“阿婆不哭,阿翁會好的,祾歌也會學好的。”
聽了這話,武媚娘悲從中來,抱着小孫兒老淚縱橫。
聽祾歌跟他複述這些的時候,狄仁傑忽然發覺,祾歌的感情比他想象中還要豐富。
他對于找人玩鬧并不熱衷,閑暇時更喜歡靜靜地讀書、練字、習畫。但這種讨厭交遊的性格,他卻對每位闖入他生活的先生,都釋放出了善意。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學好”,努力讓家裡人更開心。
就像養了一隻怕人的貓,雖然抱不到他,但是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會安安靜靜地守在人的身旁。
那天,祾歌和狄仁傑談了很久的心。
他很坦誠地承認,很多生而為人該會的事情,比如怎麼撒嬌,怎麼笑,怎麼哭,怎麼說出一句順暢的話,對他來說都是難如登天。
他試圖觀察身邊的人,可是他一點都學不會這些“本能”。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河邊,其餘人都有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過河。可他天生就在水裡。所有人都催促他上岸,但是沒有人教他遊泳。
畢竟,站在堅實的橋面上,是不需要遊泳的。
橋上的人嫌他走得慢,可他找不到爬上去的地方。隻有他一個人在水中掙紮。高高的堤壩把他堵在水裡,他隻能在衆人的謾罵中反複溺水。
時隔多年,狄仁傑已經記不清他們談了多少事情,他隻記得祾歌直勾勾盯着他,笨拙又堅定地說:“先生,說話,教祾歌。說話,和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