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他撐着身體從床上坐起來，困倦的眼睛看向門縫中透過的光亮，五感逐漸被空氣中食物的香氣以及隐隐約約的說話聲一點點喚醒。

他翻身下床，推開門走了出去。

在暖黃色的頂燈下，女孩背着身站在烤箱前，有些懊惱地說道，“可是我把一整顆蒜都切碎放到了南瓜劃開的紋路裡，現在要怎麼辦？”

下一秒，隻聽放着免提的電話機中傳來一道熟悉而沉穩的女聲，“沒關系，你用勺子把南瓜瓤和蒜末一起挖出來，與紅椒、洋蔥、百裡香和鼠尾草一同放入攪拌機，最後再加入蔬菜濃湯。在你打開攪拌機的同時，你可以開始把炖鍋放在火上加熱。”

“Eh，勺子，”女孩先是手忙腳亂的在淩亂的操作台上尋找勺子的身影，随後，聽着電話中女人的指導，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毫無章法的在廚房裡忙前忙後，“等等，熱鍋是什麼意思？我要放油嗎？”

男人挑着眉清了清嗓子，出聲道，“Hey Lily，你在忙什麼？”随後，他摸了摸鼻子，向電話中的女人問候道，“晚上好，母親。”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電話機上，也因此錯過了女孩停留在他臉頰上的複雜眼神。

顯然，他還沒有機會看到鏡子裡自己的樣子，也因此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底妝此時已經被擦得一幹二淨。

“Oh Michael！聽到你的聲音讓我放心多了！”電話另一端的女人像是松了一口氣，“Lily是個甜心，她給我打電話說你高燒不退，什麼都不想吃，讓我教她做你最愛的南瓜和鼠尾草濃湯。”她停頓了片刻，“你感覺還好嗎？”

Michael背着手，飽含笑意的眼神緊盯着不遠處的女孩，他抿了抿唇，應道，“我現在好多了，你不用為我擔心，母親。”他上前一步，想要快速地結束話題，“我過幾天再打給你。”

就在他即将挂斷電話之際，女孩連忙出聲道，“等等，Katherine，最後一個問題，我需要用炖鍋加熱攪拌後的濃湯多久？”

不等女人來得及回答，Michael就先一步挂斷了電話。

迎着女孩不滿的眼神，他笑着張開雙臂将她攬入懷中，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在她肩上柔軟的馬海毛面料上蹭了蹭，開口道，“這種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你再問下去母親會嘲笑你的。”他偏過頭，閉上眼睛吻了吻她的臉頰，一副真誠而毫無防備的樣子，“Honey，謝謝你為我做飯。”

她向後仰了仰頭，視線滑過他膚色斑駁的面頰，神色比往日看起來更加溫暖柔和，“好吧，什麼都會的聰明寶貝。”她揚了揚下巴，重重的吻在他的唇上，仿佛想要通過親吻的力道傳達她的愛，“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她擡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現在可以再吃一次藥了。”

他扁了扁嘴，嘴角下方發白的皮膚微微皺起，眯着眼睛說道，“…我感覺一點也不好，我渾身都很疼，頭也很暈，看見食物就想吐…”

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圖，她翻了翻眼睛，環着他的腰，油鹽不進地說道，“如果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喝我第一次做的濃湯，我建議你趁早放棄。這是我家，你得聽我的。在你喝下一整碗前，别想離開我的餐桌。”

男人撇了撇嘴，不滿的嘀咕道，“這一點也不民主…”

像是被男人的語氣可愛到了，她輕笑了一聲，一隻手捧住他單側的臉頰，拇指在他的顴骨下方來回摩挲着，碧藍色的眼眸格外認真的看着他，“寶貝，你需要吃一點東西。”她的眼神落在他眼下皮膚斑駁的色塊上，意有所指地說道，“對自己好一點。”她碰了碰他的嘴唇，直視着他的眼睛，随後極為認真的開口道，“我愛你。”

沒有等他來得及回應，她就拉着他的手走到竈台前，“現在，”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笑着眨了眨眼睛，“你要告訴我下一步怎麼做。”

在南瓜濃湯在炖鍋中即将沸騰之時，Michael打了一聲招呼說他要去洗手間，便轉身離開了廚房。女孩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然而，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之後，卻宛如脫力一般抱着頭蹲在了地上。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她一直在為即将發生的災難性時刻做心理建設。在她預想到的男人看到自己毫無遮擋的素顔後可能的反應中，沒有一種結局不會導緻他們關系破裂。

而在極度慌亂與焦慮中，她當時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打給他的母親。

她并不是真的想從他母親口中得到他喜歡的舒适區食物的配方，也不是想與她分擔對于他健康狀況的擔憂。她隻是在無措與沖動之間，憑着直覺想要抓住一切與他的生命建立連接的機會。

她隻是害怕他會走出大門，從此再也不會回頭。

盡管理智上，她知道無論她與他的母親關系多麼密切，如果Michael下定決心對自己關上心門，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會改變分毫。然而她想不出任何别的辦法，哪怕隻是無用功，她也需要能做點什麼，以此來緩解自己的情緒。

當鐘表的分針跨越了兩個數字，到她心裡打出的預留時間後，她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衛生間門前，敲響了門，故作輕松的問道，“Hey親愛的，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

不出所料的，她并沒有聽到回複。于是她擡起手，極有耐心的再次敲響門，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

就在她以為不會聽到回複，并準備第三次敲響門的時候，從門内突然傳來一聲模糊的帶着哭腔的聲音，“你看到了。”

她抿了抿唇，為了誘導他說更多的話，佯裝不解的反問道，“什麼意思？我看到什麼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看到了我化妝品之下令人作嘔的醜陋的樣子。”隔着一扇門，男人聲音中的顫抖依舊清晰可辨，仿佛因為壓抑着無數情緒而快要不堪重負。然而，他卻依然選擇關閉向外的情緒出口，将所有的棱角與尖銳轉向自己。他哽咽着，“你怎麼能看到這個樣子的我…”

她緩緩坐在地闆上，飛速運轉大腦試圖尋找最恰當的語言，“如果你是指你素顔的樣子，我是看到了…但是你所有的樣子在我眼裡都漂亮極了，寶貝。”她歎了一口氣，指尖在褲子柔軟的布料上來回摩擦着，“如果你要問我剛剛在看到你素顔樣子的時候，有什麼别的想法，那大概就是我為能夠看到别人沒有見過的你的樣子而感到榮幸。”她深吸了一口氣，用極為真誠的語氣說道，“在你身邊的每一個瞬間都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她的話音落下後，男人半晌沒有出聲。她用力咬着下嘴唇，指尖深陷在掌心中，束手無策地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就在她一籌莫展之時，隻聽一道悶悶的男聲從門内傳來，“…你隻是在說你認為我想聽的話。”

她壓下自己所有的情緒，用高昂的語調反駁道，“Hey！這不公平，我就差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了！”她放柔了語調，半開玩笑地說道，“你怎麼會認為自己醜陋？Gee，給世界上其他人一點活路吧！”

男人像是一點也沒有被她的話說服，他語氣極快的低聲道，“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都會感到惡心，我看起來像一頭奶牛！”

像是被他的用詞逗笑了，她佯裝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調侃道，“你既沒有四條腿，又不是無知的女性，怎麼會和‘cow’這個詞沾邊？”她垂了垂眸子，輕聲道，“我知道你有白癜風。我也不是故意擦掉你的妝容，侵犯你的隐私的…對不起。”她頓了頓，“但是你的症狀對你的容貌毫無影響。就像—”她謹慎選擇着措辭，“就像一塊十分美味的蛋糕，無論它最外面的塗層是白色，粉紅色，還是白粉相間，都不能改變它是一塊非常完美的蛋糕的事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一點也不。”盡管男人的言語中依舊滿是抗拒，他的情緒卻在一來一往的對話中逐漸平緩。

“我是說，沒有任何人的皮膚能做到像一張紙一樣均勻平滑，你對自己苛刻的标準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很多影星臉頰上滿是雀斑卻依舊風華絕代。Elizabeth Taylor已經到了滿臉褶皺的年紀，卻仍然美得驚人。”她咬了咬唇，“還有，那麼多白人試圖美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擁有通體均勻的小麥色皮膚…而你因為白癜風引起的皮膚症狀和這些沒有什麼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