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
懷着一肚子官司的兩個人準時在将軍府大門口集合,對視一眼,又轉開頭,沉默,是今晚的燈元節。夏霁為了今晚有個愉快的氣氛,四周張望,想着找些事轉移一下話題。于是,他就發現了将軍府府址的有趣之處。
“小公子,這将軍府的位置看似僻靜,卻又與鬧市相接,可在府卻聽不到吵鬧聲。”
“啊”,顧寒回過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爹沒同我說,我也沒問過。但大概能猜出些許原因,大約是因着我娘的興趣。”
十六年前,初到上都的烏蘭雅曾對顧斐提過一次,她對上都的鬧市十分好奇,想着等穩定下來後好好逛逛,後來,顧斐給了她一個可以肆意張揚,又靠近鬧市的将軍府。
他們邊走邊聽着過往的故事,就連顧斐第一次會寫家書,也是怕烏蘭雅為自己擔心,顧寡說他對于烏蘭雅的記憶隻停留在七歲,太早的記不得,往後的沒有了。
二人來到一個賣面具的攤子前,結束對前朝舊事追憶的顧寒決定試探一下夏霁,他拿起一張狐狸面具遞給夏霁,示意讓他戴上。
“殿下,我今天打算給古琴起個名,但想了許久,不知叫什麼好。殿下有什麼建議嗎?”
“此琴名為無銘,無人銘刻,但經手之人很多,所以為無銘。”夏霁的語氣很平淡,面上也看不出情緒的波動,然後他就将面具扣上。
别說,狐狸還挺适合的,顧寒這樣想的。
正盯着夏霁的臉看,下一刻就被扣上一個面具,顧寒将面具揭下,翻過來一看,是一頭狼,然後又無所謂地戴上,用不經意地語氣說:“我還在琴側發現了一個暗格,不是放撥片的。”
果然發現了啊……
“嗯,我是故意的。”夏霁的語氣仍舊是平淡的。
這、這麼自覺的嗎?還是說話裡有詐,顧寒藏在面具下的嘴唇微抵,他将錢遞給攤子的老闆後,帶着夏霁往鬧市深處走。
“小公子知道嗎?大元的皇帝與我二哥存在一個交易,為了除掉将軍府。話說回來,就算是最多疑的也不會這麼快對一位助自己登上大寶的人趕盡殺絕,顧将軍當年到底做過什麼?”
夏霁的話語變得尖銳,讓顧寒眉頭皺起,但這也是事實,他無法反駁,隻得等夏霁将話講完。
“所以我也好奇,而剛好我二哥要與大元的皇帝談一筆新買賣,我就答應來的,而且他也給了我很好的許諾。”
夏霁這樣全盤托出,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讓顧寒覺得這人模糊不清:“你知道是什麼買賣嗎?”
“不清楚。本來說好的是我将琴賣了,但那個琴行的東家是個大善人,不收琴還反送銀子,消息就藏在銀子裡,等萬壽節一到,我就将琴連着消息送上去。”
夏霁毫無隐瞞,這确實是一開始約定俗成的,但誰知道長治帝半路拆橋,将他安排到了将軍府,一切計劃都打亂了。
顧寒大概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因為顧斐,他察覺到了問題并用打草驚蛇的方式讓兩邊不敢再有所動作,而自己不完全知情,所以夏霁被安排進将軍府,但他們隻能吃了這個悶虧,而顧斐就在夏霧入宮前玩了這麼一出。
不愧是顧将軍,姜還是老的辣!
有顧将軍的周旋,這上都還不會那麼快變天,顧寒的心放下了一半。
因着一路上的對話,他們不知不覺間走到明典大街最熱鬧的地方,一間賣花燈店鋪,鋪子的小二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因為天冷,小二縮着脖子,将兩隻手揣進袖裡。
但是,在他看到了顧寒的時候,眼中的疑惑和茫然被欣喜替代,脖子一下就變出來了,對着顧寒用手招呼,活像柳巷裡的“媽媽”:“小公子,這裡,從這兒走。”
顧寒也看到小二,轉身牽起夏霁的手。從門前的人群擠進店裡,引起周圍罵聲一片。
“生意不錯啊,去年的規矩又搬出來了,一人限買一盞燈。”顧寒見到東家走過來親自接待,不由得打趣道。
“哈哈,還得多虧小公子給我們支的招,生意才能節節高。”東家看到門口人群的人越來越多,就看到了大把的銀子如流水進入店輔的賬本。
"那就好啊,您生意好,我就有花燈買。畢竟我隻認準你這一家。”
顧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哄得東家連忙說:“哪裡,還得是小公照撫,來,往這兒走,您訂的花燈在這兒。”
東家領着兩人來到兩個被布蓋住的東西前,将布一掀,兩盞顔色各異的花燈展現在兩人面前。東家清咳一聲,開始為顧寒和夏霁介紹花燈的特點。
小公子的是這盞,按照您的要求,隻要将燈點上,那就是整個渌晶河上最燦爛的花燈,因為花瓣是用一層薄琉璃片做的,透光。”
顧寒很滿意地點頭,又指着另一盞問:“這一盞呢?這是我給六殿下訂的,夠含蓄低調嗎?”
“那肯定的,您看啊,這種科子是最近很流行的‘雨簾’,燈光在其中就有半遮半掩的感覺,但是呢,我們在燈油上下了功夫,您聞聞,這是按蘭香調制出來的,一點上,蘭花的香味就會在河上若隐若現,所以這燈呢,有個名,叫‘河上蘭’。”
夏霁确實喜歡含蓄内斂的風格,平時用的熏香也是類似于蘭香。
可顧寒是怎麼知道的?
他詫異的看向顧寒,顧寒也轉過頭去看他,眼睛裡閃爍着小得意。
他像是知道夏霁在想什麼,偷偷告訴夏霁:“我在賬本上看到啦。”
“老闆,又來了兩位貴客,他們也想要‘河上蘭’,庫房裡還有嗎?”剛才的小二又領着兩個人進來,顧寒看見了,不但看見了,還發現是顧懷意和顧坤。
冤家路窄。
那瞬間,夏霁竟奇異地發現自己似乎透過面具看到顧寒那如墨汁一樣黑的臉色,
“有個錘子哦,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這是定制的,你們哪個蠢貨說出去的,明天就收拾東西給我滾蛋。”東家對着小二大吼,小二不知所措。
“沒事的東家,那裡不就有一盞嗎?那是誰定的,我跟雙方高價買下就是了,何必大動肝火。”顧懷意将話說的春風扶面,将東家摘了出去。
顧寒一聽,這不是意外,這是故意的,一把掀下面具,對着顧懷意笑了下:“呵,搶我的東西,你有命拿嗎,顧懷意。”
“啊,沒想到是四弟,真是緣分,這燈,可讓給為兄?”
“哪來的緣分,分明是八輩子的血黴,你現在趕緊的,回去躺着,夢裡什麼都有,最好長眠不起。”顧寒沒打算和顧懷意玩何謂的兄友弟恭。
東家:顧大少爺這是要、虎口奪食?!
顧懷意笑了一下:“這可能不是四弟能做得了主的,這‘河上蘭’應該是六殿下的吧,六殿下,您說呢?”
"這位顧大少爺,燈是小公子訂的,錢也是小公子付的,我的确做不了主,再說了,我就算是質子,也好歹是個皇子,天潢貴胄,你哪來的臉面,搶我看上的東西。”夏霁一改以往溫和的模樣,就像溫潤的玉轉了一面,棱角分明。
顧懷意有些意外,他打聽到的消息是夏霁性子溫和,很少外出,而且長治帝評價夏霁氣質如玉,沒想到是個不好拿捏的主。
而一旁的顧坤這時候沖上來:“顧寒,你當真不讓?”
“除非我死了,或者你做夢。”顧寒一臉挑釁的看着顧坤。
但顧坤突然沖上來,作勢要對顧寒動手。下一秒,出拳的手被夏霁攔住,又一把推了回去,把顧坤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顧坤坐在地上睜大了眼睛,顧懷意一臉震驚,顧寒抱手挑眉,想着這人真是不可貌相。誰知夏霁轉過頭對顧寒說:“小公子,快付錢,我們先走。”
于是,付過錢的顧寒和夏霁手拉手一起跑出店鋪,來到渌晶河旁,有艘停在岸邊的船,而船上的人對着兩人招手。
顧寒:“上去吧,這船是我包的。”
兩人上了船,搖槳的船夫呦喝一聲,船就開了。進了艙,老闆娘恰好擺好了小酒小菜,沖倆人點了下頭就向船尾走去,唱起了小曲。
聽着小曲,喝着小酒,賞着沿途的萬家燈火,安靜又美好,船漿打入水中起水花的聲音讓顧寒和夏霁暫時忘卻之前的尴尬。
夏霁沒注意,将酒杯拿起,剛準備将酒水倒入口,卻被顧寒一把搶過,仰頭一飲而盡,豪情萬丈,喝完還不忘解釋:“這裡頭是酒,你不能喝酒。”
“謝謝。”可是,這杯子的沿口我碰過了啊。
接過被搶走的杯子,夏霁将其在桌上,感受自己熱意上湧的臉頰,一定是這艙中太悶了。
“你日後,有什麼打算?”顧寒挑揀着小菜放入口,挑起眼來看他,用毫無掩飾的銳利的目光。
夏霁放下筷子,回道:“不清楚,那邊沒有消息,這也不是由我決定的,我在其中,身不由己。”
顧寒又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又說:“你想過離開皇室嗎?你要是想,我能幫你,假死脫身,隐姓埋名。”顧寒坐直身子直視夏霁.。
夏霁笑了下:“曾是想過的,我老師也問過,但我還有一些事要做。”
“所以,我不能走。”
顧寒不問了,夏霁也不說了,兩人似乎又回到初識之日的狀态,隔着一層迷霧,背對背,誰也不看誰。
小船晃晃悠悠地在水中漂泊,突然,前頭搖槳的船家說到地方了。夏霁随着顧寒下了船,上了岸,臨岸的大槐樹就在身邊。
“從這兒,将燈放下,燈會帶着你的祝福和期望,漂到你無法歸家的親人懷裡。”顧寒的輕聲像擺渡人搖槳時的水花,不可聞。
“這是我娘告訴我的。”
夏霁的花燈散發出的光芒微顫,他似乎聽見了母親的呼喚。
花燈入水,兩人并肩站在岸邊,看着它們順着流水,去到他們無法歸來的母親的身邊,今晚,他們都是失去至親的孩子。
“小公子,在下,可喚你一聲明朔嗎?”夏霁問得突然,他的目光已無法尋到那盞來自母親的花燈。
“叫吧,我聽着。”
“明、朔。”夏霁喚得認真。
“嗯,我在的。”
在這萬家燈火中,兩個孤獨的人,似乎做了個伴。
回去之後,夏霁翻出木牌,凝視許久,最終在上面刻上了顧寒的名和字,收在錦盒中,而顧寒用那把“無銘”,在書房彈了一晚,二人皆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