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霁是被一陣吵鬧聲吵醒的。
他先是捏了下眉心,再坐起來沉沉的呼氣。緩了一會才下床,拔了一件不知從哪裡摸到的外袍走出去打開門,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院子裡,行止正在罵人,口吐芬芳,語言粗俗,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聽得夏霁的眉頭緊鎖。
夏霁聽了一會,聽明白行止罵的是顧家大房。因為顧裴剛當上兵部尚書沒幾個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三把還是燒到了将軍府。
今日早朝,兵部尚書顧裴上奏皇帝,說因邊關太平,大元國力強盛而祁靖因戰敗而元氣大傷,不足為懼,故請求皇帝削減軍費,然後因為沒有李皎的阻攔,皇帝答應了。
廊下的南柯臉色也不好看,靠在一旁的柱子拔弄着佩刀,白花花的刀刃進進出出,殺氣騰騰。
但是身為當事人的顧寒正淡定地看他的帳本,聽着對面屋子的門開着,餘光一瞟就看見披着自己外袍,散着頭發的夏霁,笑了一下,“啪”的一下合上賬本,跟院子裡自己的兩個手下說:“行了,我早料到那個老東西不安好心,東西這會應該到燕州了,别擱那吵了,幹活去。”
行止還想和顧寒争辯什麼,卻被識時務的沉着臉的南柯拎走了,而羅景也知趣兒的跟在後面,還帶了下院門。
一陣秋風襲來,好了,現在院裡就剩他們兩個了。
顧寒和夏霁對視一眼,一個還未完全睡醒,一個正饒有興緻的盯着對方看,看沒一會兒就笑了,不知在笑什麼,但在夏霁這個情人眼裡,對方就是好看得很。
“醒了沒?”顧寒收了笑靠近夏霁,替對方攏了攏被秋風吹開的裡衣衣襟:“今兒個就是中秋了,雲徹這春光露得真不是時候。唔,手感不錯。”
顧寒在夏霁的胸膛上摸了一把,明晃晃的調戲讓夏霁的耳朵染上了桃紅色,當真是明快豔麗。
他清了清嗓子,不甘示弱地回道:“什麼叫不是時候,還望明朔能說得“明白”些。”
“時候啊,大白天的呢,當然不合時宜,而且,你穿的外袍是我昨晚留在你身邊那兒的。”
說完就捧着夏霁的臉與自己拉近距離,輕輕和光潔的額頭打了個清脆的“啵”。
“砰”的一聲房門被關上了,夏霁也不見了身影,外頭的顧寒敲了下門,忍着笑意說:“你先換衣,用完早膳來書房一趟,我有事你說。”
顧寒哼着小曲走了,屋裡的夏霁聽出來是昨晚沒學成的曲子,心跳得更快了。
重新出現在顧寒面前的夏霁是已經将自己收拾好的,包括他的心情。
“明朔有什麼事要與我談。”夏霁今日穿了件暗青的外袍,裡襯卻是素白,外袍上隻有衣襟處有繡一些樣式,相較于顧寒的绛紅祥錦繡,簡直是素淨。
而與之收斂的,還有昨日見面時流露的鋒芒。
“你穿得有點素,回頭去換了吧,今日再如何也是個節日。”顧寒打量他。
夏霁搖了搖頭,說:“不了,今日中秋,也是長治帝的萬壽節,到時萬邦來賀,我免不了要與祁靖的官員碰面的,還是謹慎些好。”
顧寒點點頭表示贊成:“也是,我和你說的事也與這個有關,我打聽到了,祁請這次來的使臣是你二哥,我估摸着他肯定會找你單獨講事,你旁敲側擊的問問,他與長治帝合作的細節。”
“這恐怕不成。”夏霁有些為難。
顧寒本要去拿茶杯的動作頓了下,轉過頭問:“為什麼,他不信你?”
“剛愎自用的人,怎麼會輕易相信别人呢,更何況我還算是個皇子。”夏霁說得十分無奈,但又話鋒一轉,“我試一下,盡力而為。”
“不必勉強,先保全自己。算啦,今晚參加完宴席你陪我去烏衣寺一趟,如何?”顧寒将手放在夏霁的手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夏霁。
“答應過你的,我說到做到。”夏霁反握住他的手,又講起了另一件事:“聽聞當朝戶部尚書謝時燕的女兒,正是後宮中很得寵的謝貴妃,但最得寵的是那位花嫔。”
顧寒挑了下眉,不知夏霁是怎麼知道的,但還是要故作不在意地解釋:“是啊,雖說花嫔最得寵,但她出身巫族,隻是我娘的替代品,得寵的原因嘛,就是因為那張臉。至于謝貴妃,今晚最風光的就是她了。”
“怎麼說?”
“因為皇後頭疾複發,這次的宮宴都是由貴妃一手操辦的,就連今晚都是貴妃代替皇後參加。”顧寒冷笑了下,“真是野心勃勃。”
“皇後,陳家沒意見?”夏霁不由想起這府裡頭的另一位住客,陳非:“對了,來了快兩日都沒見過茂國公世子,他去哪兒了?”
“皇宮,”顧寒最後還是倒了兩杯水,一杯給了夏霁,一杯自己喝了:“皇後想見他,皇帝也允了。”
皇宮中,陳非正百無聊懶地拔弄杯中漂浮的茶葉,而陳非的身邊坐着的正是頭疾複發的陳皇後。
皇後不愧為一國之母,她坐姿端莊大方,儀态萬千,拿起茶盞輕抿一口又放下,整個過程細緻優雅且毫無動響,這讓今年三十有餘的皇後雖比不過後宮的嬌花們,但自成一番韻味。
“世子,茶是用來解渴和靜心品味的,而且這是嶺南來的貢茶,不得暴殄天物。”皇後的聲音不大不小,不緊不慢。
陳非轉過頭對着皇後撒嬌道:“姑母,今晚是宮宴,您不想去我理解,但我想去湊熱鬧嘛。”
皇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陳非的頭低了下去:“世子,聽說你最近開始養娈寵了?”
“額,也不算吧,畢竟是顧小公子的人。”陳非狡辨道,還妄圖拖好友下水擋槍。
“小公子,他是開了家柳巷,但他不是你這種的浪蕩子。”皇後伸出手,用手指點了一下陳非的腦袋:“我嫁給皇帝的時候你爹還沒娶你娘,憑心而論,你娘無論是樣貌氣度還是才情操守,都要比現在這個好上千萬倍,也就你爹拎不清現實,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非隻喝茶,不說話。
皇後冷笑一聲,說:“你爹啊,放着你這麼個嫡長子不要,就像舍棄了一塊品質上佳的但還未打磨的玉,轉去期待那還沒有切割的原石,還認為能開出什麼好貨。”
“就是。”陳非趕緊附和,他早就看那個柳氏和她的兒子不爽了。
“姑母你是不知道,就因為那兩個家夥,我現在連自己家都回不去,而且,柳氏動了我娘的嫁妝,我看見她頭上的钗子是我娘的。”
茶杯被重重的放在桌上,茶水都濺落出來,驚得陳非從椅子上跳起來。
皇後:“混帳。”
皇後轉過頭吩咐她的大宮女:“英姑,中秋過後把柳氏叫到本宮這裡,既然不懂規矩,本宮一個作姐姐的,就好好教教她規矩,收一收她那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
“奴婢明白。”英姑回道。
陳非見姑母平時那麼一個波瀾不驚的人如此動怒,連忙打着哈哈安撫
“哎呀,姑母别氣了,長皺紋就不好了。等明日柳氏來了,好好磋磨地一陣子給侄兒出出氣。”
“而且氣極傷胃,姑母要好好吃飯啊。”
皇後聽了陳非的話,再加上英姑适時的按壓額角處,氣消了些許就又聽到陳非說:“話說回來,姑母你臉上确實沒有皺紋。”
英姑輕笑了一聲,皇後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用再按了,英姑也就退至一旁了。
皇後笑罵道:“少用你在煙花巷子裡那些不三不回的話來哄本宮。”
“侄兒說的是大實話。”陳非一臉俏皮樣,然後腦袋就又被點了一下。
“行了,收收你身上的浪蕩樣,”皇後一臉恨鐵不成鋼,“你父親拎不清的事情本宮會幫他拎清。你娘好歹是靖将軍的孤女,那你就是那位以身殉國的大将軍的親外孫。該是你的,本宮不會讓旁人奪了去,至于你自個兒也得上進些,至少也别犯什麼錯,這茂國公府的爵位就是你的。”
“給娘娘請安。”
這時,從外頭進來了一個小宮女跟皇後彙報:“陛下差人送了份跟晚宴差不多的餐食。”
“嗯,看來宮宴要開始了,布菜吧。”皇後起身,将手搭在英姑的手背上。
“是。”小宮女行禮退下。
另一邊,顧寒和夏霁走入大殿,殿中各國使臣已經到齊,三品以上的官員出也已入座,顧寒邊走邊用餘光的掃過他們,心想真是難得,五殿下竟然被皇後放出來了。
大元的皇嗣們對這位将軍之子觀感複雜,因此沒人注視顧寒,隻有剛被自己的放出籠的五皇子覺得這位哥哥好看,跟畫本裡的仙子一樣,對顧寒笑了一下,二皇子眉頭皺了一下。
顧寒也回了他一個笑容,然後就和一個長相酷似夏霁的年輕人對上了眼,那人笑的意味深長,似乎對顧寒很有興趣,如此裸露的目光讓顧寒挑了下眉。
“那是祁靖二皇子,夏容。”夏霁不知什麼時候躲在了顧寒身後,這時出聲提醒。
顧寒小聲說:“跟你長得還挺像的,不過,他看起來毫無遮攔的樣子。”
夏霁點頭,同意顧寒的評價:“正是,皇帝寵他。”
二人嘀嘀咕咕,打算離夏容遠一些,可沒想到的是他倆的座位恰好在夏容旁邊,而且,顧寒正恰好夾在兩兄弟中間,真是左右為難。
顧寒黑着臉坐下,心裡把謝貴妃的祖宗們問候了個百八十遍,然後對席的謝時燕開始打噴嚏。
顧寒心裡盤算着如今的世家,五大世家中的吳家壯士斷腕,元氣大傷,而小一輩中又沒有什麼撐得住場面的,估計二三十年是成不了氣候。
現在除了個立在風頭浪尖上的謝家,其他幾家都挺安分的。
“這位公子想必就是顧斐将軍之子,顧寒小公子。當真如傳聞般好看,膚若白瓷印桃花,黃金入瞳,烏發似瀑。”夏容握着酒杯,盯着顧寒,眼中的欲望不加遮擋的暴露在顧寒面前。
“聽聞之前小公子對我弟弟照顧有加,我作為二哥,理應上門拜訪緻謝的。而不是現在隻能匆忙以酒代謝,所以我先幹了,小公子随意。”
可能是夏容的行事作風更加張揚,襯得他的面容也更加俊朗,顧寒就一直在觀察他但這讓夏霁心裡很不是滋味。
于是,等夏容将酒咽下後卻發現,顧寒在為夏霁叫内侍替換酒水為果露時,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啊,”顧寒等安排好了之後才轉頭應付夏容:“抱歉,不過六殿下實在是害羞,所以我得照顧一下,二殿下莫要介意。”說完拿起桌上的空杯倒幾個滿的,跟夏容手上的杯子輕碰,一飲而盡。
喝完将杯子口向下,向夏容表示自己幹了。夏容大呼小公子好酒量。
台上的潘楓見場子熱得差不多了,派人去喚皇帝。沒過一會,潘楓一甩拂塵,說:“恭近陛下,貴妃娘娘,花嫔娘娘。”
長治帝牽着花嫔的手進入大殿,而且花嫔抿着嘴唇,明顯是在生氣。
衆人心下皆是一驚,雖說皇帝格外寵愛這位花嫔娘娘,但平日裡從未将人帶到正面上來的,如今将人帶來到這萬國朝貢的宴席上,皇帝這是要幹什麼?
底下的人們雖不敢讨論交談,但心裡已經開始猜測皇帝的心思了。他們想着今年同往年唯一的不同便是皇後的缺席,但不是還有謝貴妃嗎?
所以作為謝貴妃的生父,謝時燕,謝尚書的臉色也是不太好看。
皇帝牽着花嫔的手,三人一同落了座,底下的衆人才在皇帝的恩赦下坐回座位。
“今日是中秋,也是團圓的日子,同時也是朕的萬壽節,故朕邀請諸位于此,同朕一起慶祝這美好的日子。”
長治帝先是望着自己的官員及諸外國使臣,後又望向貴妃,謝貴妃還未綻開她那妩媚但嬌羞的笑容,皇帝又看向了花嫔。
倒是花嫔闆着臉拍了拍皇帝的手,讓皇帝先把正事辦了。
長治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對衆人說:“今雖是宮宴,但四海為一家,因此也是家宴,希望各位莫拘于禮數,盡請享用。”
顧寒在長治帝最後一個字說完就開始動筷子吃菜,還時不時與身過的兩個姓夏的交談。
隻是夏容是自己湊上來的,他湊邊顧寒耳語道:“都說小公子滿腹經綸身手不凡,絕非外界傳聞的那般不堪。但你們的皇帝似乎眼神不大好,看不得小公子好。”
“皇兄。”深知夏容是什麼為人的夏霁開口勸道,語氣帶上了些許不贊同:“這裡是大元的皇宮,那種事正是不要在這裡說。”
夏容瞪了他一眼,待着上位者的姿态斥責道:“閉上你的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分。
“所以,我想小公子早想另謀高了吧。”
顧寒笑了下,舉起杯子看着自己的倒影:“父命難違,但我也不想為殿下一廂情願。更何況殿下瞧中的,本就是我的皮囊,對吧。”
夏容讪笑:“怎麼會呢,小公子誤會了。”
“也許吧。”顧寒明顯是不信的。
夏容被拂了面子也不惱,作為一名常年混迹于風月之中的人,他深知想上手就得先把人睡了。
于是,夏容想把人灌醉。
顧寒這裡的動靜還是沒能被其他人的歡呼喝彩所掩蓋,長治帝看着底下交談的二人,眼中滿是不悅,以至于他将酒杯重放在桌上,濺起的液體沾濕了花嫔的手都沒注意,轉頭質問貴妃:“這席位可是你安排的?”
“回陛下,”貴妃本想硬着頭皮擔下,但忽而靈機一動,想起了另一位主事:“是潘楓,潘公公着手操辦的。臣妾本應自己安排,但奈何事務實在是多,而去見皇後娘娘想求娘娘施以援手提點一二,可娘娘不見妾身。”
謝貴妃說着,眼底就聚了波光想讓皇帝心生憐憫:“妾身實在無法,隻得去求了潘公公,讓了部分的事宜去,這其中就剛好有席位安排這件事。”
潘楓神情巨變,膝蓋一軟就要跪下求饒,但又被皇帝一個眼神制止。
内侍乃天子家奴,俗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
于是乎,長治帝對衆人說道:"朕欲與貴妃和花嫔一同賞月,先行回宮,諸位還請自便。”
顧寒早在長治帝看過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上面的不對勁,乘夏容低頭給自己倒酒的空檔給花嫔做了個口型——
“保潘楓。”
花嫔收到了,并微微點頭,就随着長治帝離開了。然後顧寒的視線就被夏容擋住,夏容舉着酒杯想把人灌醉,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夏霁想過奪走顧寒的杯子替他喝,卻被顧寒躲了過去又捉住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