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今日這是怎麼了?朕瞧着沒什麼興緻。”夏雲眯着眼看着悠哉喝茶的夏霁。
這話一出,空氣的危險分子開始蠢蠢欲動。夏霁不得不放下杯子,無奈地說:“皇兄,臣弟前不久與鴻胪寺還有禮部的大人們一起迎接大元的來使,整日提心吊膽的就怕有地方沒做好而出洋相。
“而且還有一件事,臣弟要與皇兄禀明,皇嫂之前在宴席上似有意搓和臣弟與敦肅,臣弟實在害怕,所以打算過幾日去城郊的皇莊去散散心,正好大元的秦王也一同前去,也好盡地主之誼。”
夏雲沒有很驚訝,對于張氏在席上的搓合之意他早有耳聞,但又想起自己這個弟弟之前被自己送的枕邊人刺殺過一回,後來連去花柳地逢場作戲都不肯了,也不好說什麼,隻能安撫道:“朕知道你心中有芥蒂,也好,你去皇莊散心時也得招待好客人。”
“臣弟自然是明白的。”夏霁面上不顯,心中卻為自己躲過一劫而松了一口氣。
但夏雲卻沒等他将這口氣松下去就開口說:“朕想着,朕之前答應你的事該提上日程了,就春耕後吧,擡先帝文妃為文太妃,裕王覺得如何?”
夏霁像尋找依靠一樣一把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指尖泛白,關節作響,他屏住了呼吸,婦似又聽到冷宮中那瘋癫又凄慘地笑聲,那是他的生母文娘。
“裕王,裕王?”
夏雲飽含疑惑的聲音喚回夏霁的神志,他勉強答道:“臣弟一時激動,有些失态,還請皇兄恕罪。”
夏雲見夏霁臉色蒼白,連笑容都是勉強的,隻好寬容的擺了擺手,讓夏霁回去。
夏霁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飄回去的,他是直到看見自己的卧房亮着燭火的暖黃色的光芒,才意識到已經深夜了,他站在院裡看着天上的繁星,下一刻畫面好似疊在一起,重合回了十八年前。
一樣的深夜,一樣的燭光,甚至于連擡頭看星星的動作都是一樣的。
夏霁站在原地無端地打了個寒戰,突然一個轉身沖到卧房的門口,用力推開房門,鼻間是抑制不住的粗壯的呼吸,心中忐忑不安。
顧寒正窩在床上看書,緩解肌肉的酸漲,聽見門口的動靜時氣定神閑的放下書,随意地說:“回來啦,今天怎麼這麼晚?”
不是,不是記憶中的畫面……夏霁像卸下了什麼重物一樣,被顧寒的話語打斷了自己的惡夢。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裹攜着早春深夜的寒涼,一步一步挪向床頭,頂着顧寒滿是疑惑的眼神去握那隻閑置的手。
“你的手好涼。”顧寒語氣中滿是嫌棄,但還是反握夏霁的手,看着那張沒什麼血色的臉:“怎麼?皇帝讓你不順心了?還是路上碰到了糟心事,你放心,我現在别的本事沒有,殺個人全身而退還是可以的。”
夏霁知道顧寒是在逗自己開心,他不是這麼色令智昏的人,所以也就配合着輕笑一聲,但心情也确實好了起來。
“先去洗漱,”顧寒見他笑了也就抽回手,無情地将面前的人趕走,“你身上太涼了,去洗熱了再回來和我說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
夏霁作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這神情實在少見,但顧寒面無表情不為所動,表示夏霁再不把自己捂熱今晚就去睡書房。
在睡書房的威脅下夏霁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卧房,顧寒仔細聽着外頭的動靜直到确定夏霁不會突然沖進來,才曲起腿捂臉埋在其中,隻露出微紅的耳朵。
夏霁洗得很快,沒一會兒就帶着濕熱的水流上了床,躺在顧寒剛剛的位置,而顧寒窩在夏霁的臂彎裡,時不時就蹭一蹭,嗅着那股熟悉的蘭香。
夏霁挑起顧寒的發絲,放在手中像抓住了什麼增加勇氣的東西,輕輕地開了口:“我的生母,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她叫文娘。”
顧寒停下動作,擡起頭對着夏霁的眼睛,眼中是無聲的鼓勵,他知道夏霁今晚的開口無異于剖開經年的傷口擠出其中的膿瘡,這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叫文娘,因為她是那座皇宮不能為人所提及的存在。”
夏霁漸漸抱緊顧寒,将頭埋在顧顧寒的頸窩間,聲音叫起來悶悶的:“從我記事起她就瘋了,就算偶爾有稍微清楚的時刻,也不過是盯着暗紅色的大門發怔,她不會張口說話。但有一次我問她……”
十六年前的某天夜裡
“娘,你為什麼要盯着門看,咱們快進屋吧,好冷啊。”五歲的夏霁對着自己的雙手了一口氣,但并沒有太大的效果。
身上就穿着一件單薄的冬衣,夏霁看着陰沉沉的夜空,由他唯數不多的經驗來看,是要下雪了,他等不及他的娘親,但又害怕同樣衣着單薄的娘親涼死在這天夜裡,正犯難時文娘突然抓起夏霁的肩膀,尖尖的指甲擱着衣服刺在肉上,疼得夏霁不停掙紮。
“放,放開我。”
但這是無用的,因為夏霁知道她又發瘋了,隻能靠自己微弱的反抗。
冷宮的環境很差,剩菜剩飯,一天兩頓,冬天連烤火的東西都沒有,床也是塌了一腳的,也就造成了文娘比一個五歲小孩還瘦弱。
她被夏霁推開了,在推開的一瞬間,又尖又長的指甲勾住了衣服被拉斷了。鮮血從文娘的右手手小指流出,十指連心般的疼痛讓她滿地打滾,嘴裡還念念有詞。
夏霁有些害怕,但習慣了文娘的瘋狀讓他下意識湊了上去,就聽見文娘在叫喊着:“你這個騙子,騙子——都是假的,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夏霁還沒反應過來,文娘又從地上爬起撲向他,夏霁轉身要跑但被抓住了腳脖子,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沾了一身的雪水,把冬衣全弄濕了。
他有些生氣,勉強踢開抓住腳脖子的那隻手,迅速轉過身雙手向後撐着地,仰着臉就要喝止那個瘋女人時,對上了文娘那雙瘋癡但又疼惜的目光,這讓夏霁的話堵在了嗓子眼,發不出聲。
半晌,文娘輕輕靠近不知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夏霁,雙手發着抖,想要去觸碰夏霁的臉但被夏霁偏頭躲開了。
“你是夏霁,你是我的兒子。”文娘低聲說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目光中包含着無盡慈愛,就像一個正常的母親一樣。
這讓夏霁得不可思議,但文娘沒看見他的表情,因為她好似透過夏霁看見了一個人,她說:“你要記得,清楚的,牢記着,你的父親是皇帝,是當朝天子,年号永順。”
這是夏霁今天之内聽到第十遍了,就連另一處負責他們吃住的姑姑都不耐煩地罵了幾句。
這不正常——就算她平時會念叨,但一天也就那麼一兩次,因為她還有别的瘋要發,會不停地咒怨她口中的皇帝和另一個叫“貴妃”的,但夏霁不認識。
文娘還在獨自說着些有的沒的,但夏霁沒去管她。因為這座冷冰冰的冷宮裡一直有個說法,夏霁也聽過是從那個和他們住在一起的姑姑私下和别人說的。
——夏霁不是皇帝的兒子,他是文娘和一名詩衛私通出來的孽種。
貴妃告發,皇帝下旨,從此母子二人住進了冷宮——爬上塌了一角的破床的夏霁想到這,他心裡是明顯不信的,如果他真是皇子,為什麼還住在這種鬼地方。
夏霁想着事情正未睡下,就看見那名姑姑氣勢洶洶地沖進來,罵道:“你那個瘋子娘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還不快去找回來。”
夏霁很無奈,文娘經常會在冷宮裡到處亂跑,但還是下床去找人。他去了文娘平時去的地方晃了一圈,又去了屋後頭那個簡易的井口看了下,就怕她自己沒走穩掉了下去。
但天太黑了,夏霁看了許久也沒看出什麼名堂,想着跑回去睡覺算了。但下一秒他就聽見了一聲驚叫,好像是那個姑姑在喊“死人了”。
夏霁心裡可驟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感,他拔腳狂奔直至小破屋的門口,那個姑姑正坐在地上打着哆嗦,盯着屋内那個一晃,又一晃的,吊着的細長身影。
文娘自殺了。
那個姑姑吓得跑了出去,一邊叫着一邊去找負責冷宮的大太監。隻有夏霁呆站在原地,不知後退,不敢上前,也不懂得是不是錯覺,夏霁似乎看見了吊着的身影似乎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