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寒其實沒有昏過去,因為他體内的兩種毒一直在鬥法,疼痛一直在吊着他的精神,簡直是如火如荼,甚至覺得能昏過去也是一種幸運。他就這樣躺着,一動不動地感受全身上下傳來的疼痛,耳朵就像被堵住了一樣,有着在水下聽着岸上的聲音的感受,迷迷糊糊的聽不真切,但那其實是沈鶴和旁人的交談聲。
特殊的感覺讓顧寒就像回到了幼時,被顧懷意推下水時。
顧寒對于那件事還是有着清晰的記憶,因為剛下水時他根本就沒有掙紮,三九天裡有過的湖水刺骨極了,幾乎是沒有懸念地将顧寒體内的毒性勾了出來。如出一轍的刺骨和寒冷很快地在顧寒全身遊走,但顧寒卻因為在水下而無法通過叫喊轉移疼痛。
但他感到一絲奇怪,因為在記憶中是有人來救他的,可如今的岸邊連人影都沒有,,剩下房檐和樹枝被水面的波紋扭曲成了光怪陸離的模樣,就像扭曲的鬼臉一樣。
岸上和湖中一樣沉寂得令人害怕,顧寒突然明白了什麼,他開始掙紮起來,他想擺脫逐漸下墜的趨勢。但他的年紀太小了,四肢都還沒什麼力氣,再加上之前又浪費了太多時間和氧氣,顧寒還是開始出現了溺水時的幻覺,眼前出現了正在跳動着的火紅火紅的——那是一片火海!
顧寒想站起身,卻又一下子撞在了頭頂的木闆上,疼得他眼淚花兒都出來了。也就是這麼一撞,他才發覺他現在處境似曾相識,他是被人藏在了一個木櫃底下。
而他的母親,大元将軍府的女主人,白巫族的神女烏蘭雅,正是死在了這一天,死在了顧寒的面前。
心中一驚,顧寒幾乎立馬沖了出去,他一開口,整個火海就環繞着他稚嫩又焦急的呼喚:
“娘親。”
沒有人回應他,整個火場隻有東西被火分解時才發出的噼啪聲,顧寒發現了,他發現這并不是那個記憶中散發着焦糊與血腥的噩夢,因為他的周圍真的太安靜了。
顧寒呆站在原地,他環顧四周,看着火光将屋内燒得明亮。又疑惑地往前踏了一步,結果周圍的環境驟然間變化,濃煙從火中彌漫上了,一股一股的像被壓抑了很久,下一秒,顧寒的臉上濺上了點點的濕潤感,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女人倒地的身影,擋在了顧寒與幾個黑衣人之間。
顧寒一時神魂俱裂,他伸手想去接人,因為他知道那是母親,但天不遂人願,相觸的一瞬間,烏蘭雅的身體就化作一陣灰煙,随着周圍開始瘋狂轉動的火焰,一起飄散在空中,一去不返。
周圍化作一片虛無,隻剩顧寒一人孤零零的。顧寒站在原地,低着頭看着自己幼嫩的小手,握了拳,又松開,他的小手就像他的内心一樣空蕩蕩的,什麼都留不住。
“阿寒?是我的小元寶嗎?轉過身來讓娘親看看好不好?”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顧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屏住了呼吸艱難地轉過頭,那對金色的瞳仁中,映出了故人依舊如初的身姿,烏蘭雅還是同記憶裡那般年輕,溫婉但又有着身為異族姑娘特有的美。
顧寒眼眶頓時蓄滿了淚水,顧寒難以壓抑的情緒在烏蘭雅面前原形畢露,用手捂着嘴,但還是擋不住不斷外溢的哭聲。
這讓烏蘭雅臉上溫婉又有些俏皮的笑容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和擔憂,小跑過去将她的令人心疼的小元寶抱起來,放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哄着,唱起了白巫一族獨有的歌謠——
無邊的風吹過,莎莎聲帶去了我對你愛意,太陽一升一落,我盼你一天一夜,分别和離去隻是暫時,神明會替我留下你的靈魂,等待着我與你的重逢。
“娘親,我好痛。”小顧寒哽咽着,小手用力的抓緊烏蘭雅的衣服,低垂着眼簾小聲說:“好多人都走了,好多人。”
“娘親知道,”烏蘭雅輕拍着小顧寒的後背,她那雙比顧寒更加耀眼和純正的金眸中浮現一抹憂傷,“娘親知道,但他們都在這兒呀。”
話音剛落,就有一雙溫熱但生硬的大手把顧寒從烏蘭雅的懷中扯出來,扔到了另一個人的懷抱。
“哎呀三弟,你這樣小阿寒會生氣的。”顧悲接過顧斐扔過來的小顧寒,抱在自己懷中用一隻手臂托着,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小顧寒把哭得一塌糊塗地臉擦幹淨。
顧悲将小顧寒舉到自己面前端詳,笑着說:“漏了餡兒的元霄寶寶。”顧寒将臉撇過去,不給自己的小叔叔看。
“還會害羞,稀奇。”顧悲将顧寒放了下來,讓他自己站在地上,然後無奈地對着正抱着烏蘭雅溫存的弟弟說:“你們夫妻倆真是會給我找事兒做,弟媳走了以後三弟你也是個不管自己兒子的,獨自跑到邊境去領兵打仗,還頗有咱父親的風範。”
烏蘭雅聽了,直接從顧斐的懷裡掙脫出來,一改之前的賢妻良母的形象,一手叉腰一手去擰顧斐的耳朵,當然,顧斐完全不敢躲,隻能苦着臉聽烏蘭雅溫和地罵道:“我就知道你這個王八蛋肯定沒什麼用,你自己跑到邊境去了,獨獨留下我的小元寶在那個龍潭虎穴一般的上都,你這個混蛋。”
顧斐忍着耳朵上傳來的尖銳的疼痛,本能的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可當他看到烏蘭雅眼眶裡打轉的水紋時,隻能将口中的話咽了回去。
“行了,别哭了。”顧斐伸手抹了一下烏蘭雅的眼角,抹去了那滴掉下來的眼淚自己舔掉,又将烏蘭雅抱進自己的懷裡,輕輕哄着,任由烏蘭雅小聲的啜泣。
顧寒與顧悲在一旁看着那溫情一幕,頓時都覺得自己挺多餘的。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顧寒伸手扯了一下顧悲的袖子,嘲笑他,“二伯,你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顧悲額角的青筋踢了一下,但又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對着顧寒笑了笑,突兀地說:“小阿寒,我們要走了,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顧寒似有預感,皺着眉疑惑地後退了一步,也就是這一步,讓他感受到了腳下的異樣。低頭一看,不知從哪裡真的血水已經漫過了自己的小腿,血腥味撲面而來,而且還有上升的迹象。
“快點,阿雅,一起過來将明朔抱起來。”顧斐也發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快步走過來将顧寒舉到了高處,斬釘截鐵地說:“他還不能留在這兒!”
烏蘭雅聞言走了過來也伸出了手,将顧寒托舉起來,又在顧寒要掙紮時出聲制止他:“娘親的小元寶,你真的該回去了。”
她的眼中有不舍,但又有着堅定,她笑着說:
“娘親知道你有了心上人,雖然是個男孩,但娘親沒有意見。因為我知道他對你很好,你父親也知道,說來,我曾經也希望你能娶妻生子,但現在又覺得你過得好就行——我的小元寶,别哭啊,娘親也舍不得你。”
烏蘭雅伸手,最後愛撫着自己兒子的小臉。緊接着一狠心,和顧斐一起将人往上推了一把,讓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帶着顧寒向上離去。
顧寒緊咬下唇,雙手胡亂抹臉擦掉上面的眼淚,接着他又聽到了顧斐的聲音。與烏蘭雅顫抖的聲線不同,他的聲音非常鎮定,穩穩地落在顧寒的耳邊。
“你有你的宏圖大業和雄心壯志,所以你不能留在這兒。回去吧,還有那個臭小子在等你,還有很多人在等你,”顧斐一手環着烏蘭雅的肩膀,另一隻手向他揮了揀,“想和我們說話了,就在燈元節時放一盞花燈吧,我們會收到的。”
上升的顧寒眼睜睜地看着血水一點點的将他們吞噬,他們的身上也浮現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從烏蘭雅的腹部,顧悲的脖頸,顧斐的心口,血水不斷湧出,助長着無邊血海的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