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茂點頭,他知道柳巷是什麼地方,也知道天字一号閣裡是什麼人,他用眼神示意陳非不用擔心。陳非也沒多管,因為門房已經回來了,并把陳非手上的補品拿走。
“陳大人,老爺有請。”門房恭敬地側身迎道。
李府的布置多年未變,陳非邊走邊看,隻覺得院子裡的松樹又高了,但周圍的東西也能看得出是老物件了,而且越靠近主屋就會有越發濃烈的藥味,這裡無處不在提醒陳非一件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陳非推開房門,陳舊的木制結構不堪重複地“吱呀”一聲,湯藥苦味直沖陳非的鼻間,他不得已後仰躲開,然後才握緊手走了進來,緊接着耳邊響起了一道蒼老的過分的聲音,還有一些沙啞。
“茂國公府的小子,你怎麼來了?”甚至有些事李皎已經沒法說清楚了。
陳非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他沒法相信床上那口斜眼歪的老人,是那個可以舉着書冊繞着滿書院追着他們的李太傳。
“男兒有眼莫輕彈,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但陳非沒有像往常般與他頂嘴,他知道李皎這是半身不遂,口齒不清,這是中風,沒有回頭路的病症。而李皎無非是幸運的那個,因為大夫來得及時,所以李皎還能說話。
“太傅,我知道院判府出事後顧寒有來找過你,”陳非的聲音哽咽到不行,他隻能盡量平複心情,順便用衣袖擦了自己的臉,“他,有沒有和您說些有關大元的事,我知道他是謀劃天下的,可——”
“皇上,是個好皇帝,也不是,既放眼天下,那必成統一大業,”李皎輕笑兩下,氣若遊絲,“大元始終隻有一個選擇,顧寒性子不好,報仇雪恨于他而言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陳非,你志不在任途,若要得個好下場,就放棄太子,明白嗎?”
“學生明白。”陳非跪至榻前,泣不成聲。
李皎說:“老夫曾勸明朔,以為他是為仇恨所累。可觀令上之行徑,就算太子是先祖在世,也無法停下大元這輛沖向懸崖的馬車,一切終成定局。”
“學生多謝老師教誨。”陳非跪趴下去,眼中淚水浸透衣袖,可他又聽見李皎斷斷續續地說:“老夫,還有一個學生,你方才應該見過。翟茂,他可堪大用,你将、将其引見給明朔,他會收納的。”
李皎說完這句話,強打着的精神也逐漸放松,聲音也輕飄飄的不可聞,陳非爬起身附耳在李皎的嘴邊,盡力于分辨那藏在渾濁氣息中的字眼。
時機。
這兩個字是李皎留給後人的最後兩個字,這位内閣首輔忙碌半生,為三朝元老,他不娶妻不生子,一心隻為報效朝廷與國家,實現自己的淩雲壯志。
可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朝堂上當差的都是世家的爪牙,皇帝失心瘋了一樣對付顧斐這樣的忠臣,甚至不惜納世家女為妃。他頭破血流,但依舊繼續站着,也曾在午夜時分回想自己是否應該這樣執着,天明時在朝堂上直言不諱的卻還是他,李皎見過花好月圓,也送走過至親好友,但他,從無愧對本心。
先帝重臣,今上帝師,李皎病重仙逝的消息像上都城的風一樣傳到每個人的耳裡,也包括長治帝。
彼時長治帝正與皇後商讨給陳非的封号一事,按皇後的話來說,想讓這個爵位降一級,再取“茂甯”二字,封陳非為茂甯伯。
“臣妾那侄子以前不學無術,現在家中保舉他做官,除了幾個案子辦得好以外毫無建樹,給他個“伯”也就夠了,讓他明白自己是沾了家中長輩的光。”皇後與皇帝端坐在亭中,此時正手捧一盞茶面向明鏡似的湖面。
長治帝今日心情尚可,又見四周風景宜人,放松後不由得多問了句:“皇後平時就踩自己兄長捧自己侄子,今天怎麼還反過來了呢?”
“人死為大,再說陳非行事太過無禮,又愛去柳巷那樣的煙花地,若是平常人家,早該被打出去,哪還由得他子承父爵,可笑。”
跟在皇後身後的英姑僵了下身子,不過那隻事一瞬的事,所以沒讓旁人察覺。
皇後今日心情不好,就是因為英姑幫陳非做了說客,皇後當即大怒,雖未責罰英姑,但還是将人罵了一通,這還是看在英姑伺候自己多年的份上。
此時皇後還在數落他那不成器的侄子:“從前是同他父親怄氣,故意放縱自己流連花叢,現在竟然染上了喜歡男子的惡□□上,他想着将人帶回家,這叫什麼事?”
長治帝聽後隻是淡笑,勸道:“不過是個男子,帶回家中又不能當個正室,而且陳非年紀還小,等他還大些就會明白的。朕那大兒子也是這樣,前些日子還和朕說他想成親,也不知道前些年和關說我不娶妻的是誰。”
“不過皇後方才講到柳巷,朕就想起了那個人,”長治帝慢斂笑意,臉上明暗難辨,“朕當初也是将明朔自己的親子者待,可誰知造化弄人,他與他的父親一同去了那風雪交加地方,也不知現下過得如何。”
皇後垂眸,一言不發。涼亭一時間無人言語,沉默的氣氛讓兩人身後的宮女與内侍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半晌後,皇後将手中的茶盞放下,清脆的聲音緩解了亭中的氣氛,她問:“陛下可後悔了嗎?”
“不,朕所行之事,皆為大元,朕又有什麼好悔的,”長治帝站起身,轉身背對着皇後,“不過于那孩子而言,遇見朕,大約是後悔的吧。”
長治帝欲走,突見亭外長廊跑來一個小内侍,小内伴先是着急忙慌的行禮告罪,然後将皇城外發生的大事說了出來。“李皎李太傅,病逝了。”
“什麼?”這一下是進皇後也坐不住了,她先是看了伏在地上的小内侍一眼,緊接着又看向了謝貴妃的宮檐屋頂,眼中閃過一絲狠意。
陳非最終沒去成宮裡,因為昔日的老師就這樣死在了自己的眼前,但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國公府那裡他不擔心,從老家來的那幾個老頭被顧遠找了個理由放了回去,也不敢來叨擾自己,府上的一幹要事有他們打理。
隻是李太傅死的太不是時候了,就像東海中的定海神針突然間塌了,至于被鎮壓在底下的暗流們,也将重現天日,而現在上位者們......
陳非趕回了柳巷,站在花宛的房門前深思着,李太傅用自己說不能将希望押在太子李立衍身上,可一旦長治帝駕崩,太子是一定要登基的,那就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與太子撕破臉,國公爺中毒一事就不能深究,要在顧寒有精力南下時在發作。
然後大門就被陣非踹開了,裡頭議事的三人被飛到腳邊的門闆驚得一時說不出來話。陳非往裡頭望了一眼,看見顧遠就大步走過去,氣勢洶洶地抓起顧遠的衣襟。
“顧寒那王八蛋到底想幹什麼,大元亂成這個樣子,李立衍也還是當他的皇帝。”陳非腦子亂,心也亂,根本沒注意到顧遠那想跟他動手但又怕傷到他的進退兩難。
但花宛坐不住了:“陳非,快将人放開。”
連剛來沒多久的翟茂也在勸慰陳非平心靜氣,莫要動怒,說完還念了句佛号。
顧遠卻不緊不慢地讓陳非松開手,一個書生還想與一個打過仗的人比力氣,那是癡心妄想。所以他還用力地把陳非摁到了空座位上,然後從自己的衣襟摸出一封信放在陳非面前,解釋道:“我在來的路上就聽說李太傅的事了,現在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就知道要壞菜,這不,拿了信我就往這兒趕。”
陳非看桌上那封信,看着上頭那熟悉的落款,他知道這是顧寒送來的書信,但信封上有行字讓他覺得冷靜下來。“這信是寫給你的,顧遠,你來拆吧,萬一是家書。”陳非喃喃低語道,像被水撲滅的焦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