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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地玄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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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千裡剛滿十歲時,父親江帆就把他送到朱記錢莊做學徒。自泉州至澳門,他一路随侍師父餘翺左右,本可以搭船遠渡,逃離遍及華夏的戰火,可終于選擇留下。千裡沿珠江北上,行至東莞,恰逢知縣岑堅降賊,百姓不滿薩虜四處搜括,紛紛揭竿抗争。生員莫子元及布衣何不凡在附近的到滘組建舟師,搜捕江中盆滿缽盈的強盜。不到數日,便斬虜渠數人,兵數百人,僞知縣鄭鋈遣使招降,被子元沉海。鄭鋈大怒,派副使戚元弼領兵攻打到滘。大戰六日,雙方皆損失慘重,景方再以書信招降,已加入義軍的江千裡建議先假裝答應,延緩敵軍攻勢,暗中則派人前往瀝滘、沙灣、市橋、古勞等處請求支援。義軍紛紛解囊相助,得舟楫千艘,重與元弼戰于虎門。一場大勝,殲敵二千人,燒船百餘艘,就連總兵陳甲也被義軍斬殺,棄首于東莞城下。

鄭鋈怒極,當即緻書廣州,請求佟總督調撥兵馬。莫子元等人意識到義軍分散嶺南、各自為政,需推舉一威望素著者主事,乃能整合各部,與景軍作持久之抗争。江千裡受托前往萬家租,正是為邀請張卓出山,擔任義軍首領。

“到滘之人可用,吾事濟矣!”張卓聽罷原委,立時拍案叫好。他激動地看向唐晉,見對方微笑道,“東莞新敗,士氣崩沮,趁彼援軍未至,合當乘勝出擊,一舉破城。”

唐晉胸有據守順德、東莞,東西合擊廣州的大計,此時心中卻隐隐泛起不安。太順利了,他想,若粵人當真可用至此,豈會在短短數月間,就将大片土地拱手讓人?

三月十四日,張卓糾集義兵,開赴東莞。戰鼓未響,南門已開,遂斬知縣岑堅,更置城中官吏。昔日同鄉好友、原桂王刑部尚書李覺斯被執,他在廣州淪陷後投降景軍,為佟緻卿出力甚多。張卓念及舊情,隻抄沒他的家産充作軍需,仍放其一條生路。沒想到這條斷脊之犬萬分忠心,一回府上,立刻馳書通報緻卿,邀周琛率軍來攻。十五日,張卓回到到滘治兵,十七日,景軍包圍東莞,張卓匆忙回援,與周琛大戰于與莞城僅一江之隔的萬家租。昔日桑梓之鄉,頓作炮嘯之場。東莞陷落後,周琛先擊鄰近的望牛墩,血戰七日,傷亡數百人,截斷張卓退敗的道路,随即踏着鄉親們的骨血逼近到滘。到滘水鄉,村小人寡,更無堅牆、利兵為守城之備。張卓發動軍民,提前沿江岸拼起高大木栅,牆後火炮齊鳴,卻穿不透景軍用牛皮和棉被制成的盔甲。他們破栅門如破脆紙,義軍尚未組織起有效的反攻,手中的刀具、農具已被盡數折斷……唐晉從未見過實力如此懸殊的對決,宛若大象踩扁一群蝼蟻,不見蝼蟻如何掙紮,隻有噴擠的鮮血四向橫流。大象一步步向前踏,身後一叢叢赤火燃。草木、屋舍、理智漸次焚毀,格擋、穿刺、劈砍的動作卻無止休。唐晉的劍刃打了卷,身體滿是創傷,分明已經力竭,殺人自保的最大本能依舊支配着他的四肢。直到被何不凡拖回最後一堵沒有完全坍圮的牆後,疲憊和傷痛才重新席卷了他,“張總督中矢墜馬,義軍節節敗退,到滘恐怕難以保全。我等在江邊藏有幾隻舟楫,還請唐公子将總督帶去西鄉,再振義旗!”

唐晉何嘗不知他們也想保全他的性命,“既無勝算,何不一道西去?”

“家廟、宗族盡在于茲,吾輩豈可棄離!賢弟不必死守他鄉,速去逃生要緊!”不凡催促道,“我觀總督情态,知賢弟必非常人。待來日光複中華,請公子無忘今日兒郎!”

唐晉再次回到到滘,已是三日之後。最後一條載屍的小船在江面消失,滿村丘墟,沒有一絲人聲。百姓的反抗激怒了薩人,他們剿滅義軍猶嫌不夠,又将屠刀砍向手無寸鐵的百姓。義士的,村民的,豬狗的,還有夷狄的血全都彙入東江,緩緩向南流去。江灘之外,遍地無人收斂的屍首,縱橫聯結,幾乎把地面墊高三寸。張卓的黃狗正在江邊打轉,看到唐晉,嗚咽着踩過血池肉泥,咬住他的衣擺朝家中奔跑。唐晉想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場噩夢,正如陽光是冷的,腳下是軟的,眼眶紅了半晌,一滴淚水也沒有落下。可他走進張宅,看見張夫人卧倒在血泊中,依舊在微弱呼吸的時候,才終于确定,地獄就在人間。

周琛以千餘傷亡的代價擊敗義軍,随即下令屠村。李覺斯怨恨張卓抄沒了他的家産,主動帶領周琛推平張氏家廟、伐掘張氏祖墓,他們一路燒殺,雞犬不留,最後來到張宅,命手下押來張卓的夫人。聽聞義軍敗退,虜兵進村,張卓的祖母、母親、妹妹誓不受辱,先後投水自盡。妻子彭氏本欲随她們而去,卻在村口被李覺斯的長子活捉,交給周琛讨換恩賞。這是個剛烈的女子,面對手裡沾滿全村人鮮血的周琛,彭氏毫無懼色,“我張總督夫人,賊敢辱我!”徹底殺紅了眼的薩兵在憤怒中舉起屠刀,周琛不能阻攔,眼睜睜看他們割掉彭氏的舌頭,砍斷她的手足,扔在廳堂正中,任由她生生流血而死。唐晉在堂屋盡頭的神櫃後發現一柄寶劍,一劍結果了她的生命,趁身體尚未變硬,又以一種可怕的冷靜、驚人的熟練為彭氏換上整潔的殓衣。張卓的祖母、母親年事已高,早為自己準備了壽材,一生安土重遷,沒想到最後竟死于非命。唐晉把兩隻空棺都搬到正堂,這才發現彭氏比她的婆母、太婆母都魁梧許多,勉強裝進棺中,砍下的雙臂、雙足隻能摞在身前。江千裡趕來尋他,見此情形,又從村裡找來輛闆車,兩人合力把勉強釘起的棺木運往宗族墓園——那是到滘村中的一片高地,遍植草木,南臨東江,風動枝葉,肅肅蕭蕭,好似暴露于外的骨殖在哀哀悲鳴。千裡用一把砍斷的鐵鏟挖土,提防周琛卷土重來一般,把葬坑挖了一人多深。汗水融化了木柄上幹涸的血迹,漸變得難以握持。唐晉倚在榕樹下,将從張家卸下的門闆制成墓碑,寫下“張總督夫人彭氏之墓”,指間脫力,筆杆滑落手心。高大的身影包裹住他,一瘸一拐地撿起毛筆,在交還給他的同時也抽走了寫好的墓碑,“廬室空餘一炬灰,祖骸仍暴委蒿萊。可憐忠孝難兼盡,血灑西風寄夜台(注4)……”張卓低聲歎道,鐵鑄的瞳仁中也有淚光閃過。

他收起悲痛的神情,“我要去西鄉,去鐵岡,去龍門,繼續招兵買馬,繼續與薩虜作戰。我命一日不絕,就不會讓那些豬狗奪走嶺南!”

“總督肩負巨任,不該回來。”

“我當然要回來,是殿下應該走了。”

唐晉沉默一陣,“我可以與你一同募兵。”

“殿下不識粵音,更無親舊,入鄉招兵,事倍功半,”張卓的傷腿疼得厲害,卻既沒有倚靠樹幹也沒有席地而坐。面對唐晉,依舊恭敬地拄着樹棍做的拐杖,“文王之勇,不在敵一人,而在一怒以安天下之民(注4)。殿下請大之!”

“那我去尋陳公自牧。”

“子謙處兵多糧足,當能護殿下周全,”張卓從袖中取出珍藏多年、讓妻子得以解脫的那柄寶劍,“昔年我赴潮、惠募兵,攝政王賜我此劍,言稱‘劍雖殺人器,吾欲名之“長甯”’。今日張卓将此劍還贈殿下,也算是物歸原主。”

唐晉開口想要反駁,被張卓打斷,“此劍大宣之寶,殿下不為華夏受之,還想讓鞑虜‘長甯’不成!”

“既如是,”唐晉推手作揖,“江霖謝張總督贈劍。”

天邊雲霞燒盡,倏然沉暗下來。繁星大潮湧入深重的墨色,伴随江霖熠熠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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