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被昨日冬雨洗淨,少年一襲深衣立于月下,世界極晶瑩。
有如初綻靈苞,剛剛點出七竅,朝氣,豪氣,癡氣,頑氣,書生氣,俠士氣,出塵氣,尚是一體混沌,難以剖判。可少年的生命比他的父親蓬勃,比他的母親寬廣,此刻負手孤立,靜如山川,又在周琛眼前摹出他祖父的氣度來。
周琛便深陷痛不欲生的回憶中,忘記來時的緣由。良久,沙啞着嗓音問道,“世叔——江公他,是不是……”
這些時日,江霖都像是昏沉在血色的夢裡,劇痛蟄伏着,直到此刻才被周琛喚醒。他的身形一晃,回身時面上微帶雨意,“去年臘月初八,祖父因病過世了。”
分明早有預知,卻禁不得江霖的親口證實。手沾無數同胞鮮血的周琛,此刻卻因一人的去世慌亂無措,“江公他……走得安心嗎?”
積勞、積病、積苦、積憂,江永的身體早就空了。沈蔚在時,夫妻二人朽木倚頹牆,勉強都支撐一口氣力,将襁褓而孤的孫兒撫養長大。去年年初,沈蔚去世,留江永身處涸泉,再無呴濕濡沫之期。他的精氣體力日漸消減,先時還能由孫兒攙扶着,每日繞屋宅杖行數裡,入秋後高燒頻發,經舊友診治後屢緩屢複,終于無法下床。
江永一生清高,從不愛勞煩于别人。故而臘月七日半夜,當他喚醒卧在床頭小憩的孫兒時,江霖心下已覺不好,“祖父,您是不是又難受了?”
“我沒事,”江永在暗中呼吸粗重,額上冷汗如油,“你去點幾盞燭燈吧。”
江霖慌忙照做,“祖父,您要找什麼東西嗎?”
“什麼都不找,隻是想再看看。”
他的目光飄向窗外凝固的夜色,掠過斑駁的牆壁和幾上熟識的書堆,最後全部落到十五歲的孫兒身上,“阿壽,我要走了。”
江霖的淚水奪眶而出。
“何必哭呢,”江永微擡枯臂,輕撫孫兒埋進他手心的淚臉,“年紀到此,可死;自反平生雖無善狀,亦無惡狀,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無歉,可死;一生著述未必盡傳,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如此四可死,死真無苦矣(注8)!”
江霖不語,用眼神告訴周琛,不必問。
“江公可曾……可曾提及過我?哪怕隻有一次……”
“絕不原諒。”江永向窗外看去,長明的燭光吞吐着靈幡,周琛一襲孝袍,鐵塔般跪在雪中。
“他方才請孫兒轉告祖父,當年兄長被竊出城外,絕非由他指使,後續種種慘況,亦非他能左右。周琛不求祖父諒解,隻求能在祖母靈前上香,忏悔自己的罪過。”
喪妻之痛已極,喪子、喪孫之痛又至,江永不慣于将無能的悲憤訴諸哭泣,隻凝視手中尚未編完的《宋宣學案》,“不許。”兩字蘸着嘴角的腥鹹,輕輕擲在地上。
“縱然同枝葉,各自有枯榮。周提督春風得意馬蹄疾,豈用伯夷定美惡?”
佟圖雅一瘸一拐地跑上山崗,跌落馬背的窘迫轉化為更加肆無忌憚的叫嚣,“周琛,快去抓住他!再有猶豫,回去我便将你問斬!”江霖锵然抽出寶劍,在他眼底劃下一片寒光。佟圖雅被吓得立時噤聲,快步退到周琛身後。
饒是兩方對峙,見此色厲内荏之滑稽情形,江霖竟也啞然失笑,“周提督,我以爾奴顔婢膝、為虎作伥,必也撿了那好枝,極了那富貴。何在此危涕墜心,雌伏豎子之下?”為了使佟圖雅聽懂,他不僅将此話當場翻譯成薩語,還特地将“豎子”二字替換為“乳豬”。
一生沉斂如玉石的江永,竟洗磨出這樣淩厲的寶劍。周琛不覺惱,不覺恨,半邊身子沒在樹影中,隻用嫉羨的目光凝望月下的少年。佟圖雅被江霖的奚落紮穿了肺管,用薩語夾雜着不多的漢話,“哇啦哇啦”地狂噪不停。他拔出周琛腰間的刀,頤指對方立刻為自己報仇。一道黑影忽自其身後竄出,将他撲翻、滾進草叢。二人繼續對峙,山頂隻剩圖雅凄厲地哀啼。
見此地設有埋伏,周蘭快步走到義父身邊,正要拔劍應敵,被周琛一手按下,“秦軍如決堤之水勢不可擋,雖楚人如何相抗?”
“秦人以詐力取天下,仁義不施而二世速亡。懷王雖死,留楚三戶,天下嚣嚣,亡秦必楚。金元帝國之夢,豈久長哉!”見大股景兵蜂擁趕來,江霖翻身上馬,又将及時收手的嶽旻拉到自己身後。催馬上路前,他沖周琛吼道,“做不得西楚霸王,誰諒你屠城背誓之過?”
月下一騎絕塵而去,佟緻卿率軍趕到,隻領得對周琛滿腹的忌恨與懷疑。這是江霖繼嶺南起義、策反周芝後,送給世叔的第三份大禮。
江、嶽二人在南海與千裡、周芝彙合。後者陪陸谷回到化為丘墟的村莊,為每位殉難的親屬立一座衣冠冢。屋傾人已殁,骨銷衣猶香。陸谷不過八歲的孩童,如一頭失群的幼獸,隻知對着滿目瘡痍的家園嗚嗚悲啼。周芝知曉這其中有自己一份孽業,心懷愧怍地劈出幾塊木闆,題寫墓碑時不住堕淚。江千裡埋頭鏟出幾方土坑,想到衣衫無被人盜掘蹂躏之虞,便也挖得不若在到滘時深。他将衣冠冢一一填平,任由周芝如何立碑、祭拜、忏悔,看到江霖前來,頂着滿頭熱汗沖他大喊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連夜向西!”
陸谷悲不能已為一,薩軍聞聲窮追為二,江霖不得不拖着重傷的身體,繼續朝佛山鎮趕去。夜半三更途徑一座破廟,确定前後沒有景兵,方敢入内休息。陸谷依舊在哭,他緊緊挨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把鼻涕眼淚都抹到江霖身上。“小谷哥兒,你喊‘爹爹’的次數,比霖哥哥小半輩子聽過的都多了,”江霖并不擅長與人親近,他摟過陸谷,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江雲是在大年初一晚上走丢的,第二日清晨,他就出現在景軍的雲梯之上。
那架雲梯被推到距城牆很近的位置,上城梯平直伸出,吊在第一截橫木上的江雲害怕地大哭起來。佟允文命人趕制了一座安裝車輪的高台,正好能讓他站在江雲身側,“敬告平陽公主及江驸馬,南陽郡王昨日嬉遊,不慎闖入我方軍營。還請速開城門,好讓我們送回公子。”
小公子的右肩被鮮血浸透,仔細一看,才發現被人割下了右耳。城頭的江颢痛心疾首,沖佟允文怒吼道,“兒郎當戰場厮殺,憑勝敗定城池之歸屬,何以陰詭行事,傷及婦孺!爾等盜走吾兒,百般虐待,隻為逼令江颢獻城,置百萬軍民于鋒刃之下!喪心病狂,無恥之尤!”
“我蠻夷也,不聞中原禮教。隻知兵不厭詐,勝者為王——周琛,你說對否?”
周琛面色慘白,深恨上官将無妄之罪引到他的身上。他跑到雲梯前端,大聲朝世兄澄清道,“雲兒不是我盜出城的!懇求兄長相信我!我對此事毫不知情——”
一聲孩童的哭叫打斷周琛。在他的慌亂間,佟允文又割去了江雲的左耳。淋漓的鮮血順着面頰滴落,很快将左肩也浸透殷紅。周琛大驚失色,慌張撲跪在高台之下,“金陵城不日将破,何必淩虐一幼弱孺子?使江南各省聞今日之慘狀,定懼而後勇、誓死抵抗,延我軍平南大計,傷聖主如天之仁!”
“但為改朝換代,屍橫遍野又如何!今日事上達天聽,聖主亦當佑之!”連月攻城不力,已耗去佟允文全部耐心。此刻的他好似一頭兇猛嗜血的野獸,因為過度饑餓而向城上長嚎,“江驸馬聽了!再不打開城門,本公将無法保證貴公子安全!堂堂一國驸馬、京師最高長官,不能保一子,豈能保一城!前進!”
幾十名薩兵将雲梯與高台向前推動,眼看将抵金陵城下。
“炮火準備!”
“驸馬三思!火炮一發,南陽郡王恐屍骨無存!”副将半跪在江颢身側,“懇請驸馬下令,讓我領幾名官兵缒下城樓,将小殿下從惡虜手裡搶回來!”
“我豈能用弟兄們的命來換小兒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