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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地玄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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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梯已十分靠近。江雲無助而乞求的小臉刻在江颢的眸中,江颢心痛而焦躁的神情也落在允文的眼底。佟允文得意極了,冰涼的刀背刮抹着江雲的面龐,“看到沒有!你爹不願我們送你回去呢!”

周琛趁亂爬上雲梯,與追擊的薩兵在木闆間大打出手。懸在空中的小兒上下跌宕,被吓得再次放聲大哭。佟允文索性割斷繩索,用粗壯的左臂挾緊江雲的胸口。他将對周琛背叛的狂怒傾倒在大喊大叫的小兒身上,手起刀落,剜去了他整個鼻腔。汩汩鮮血從駭人的血洞中噴湧而出,哭泣終于變成聲嘶力竭的慘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江雲,不許哭!”林萱走上城樓。昨夜長子突然失蹤,她搜遍城中的大街小巷,至今不曾歇息。聽聞江雲被敵将挾制,不顧自己重孕在身,匆匆趕來與他相見——那樣懂事的孩子,昨日分明還在向爹娘拜年,一本正經地說“浮雲富貴非我願,隻願雙親身健”,今日尚穿着簇新的夾襖,竟面目全非地被挾在敵将手中。林萱痛不欲生?,幾乎站立不住。被江颢扶進懷中,紅着眼眶對江雲喊道,“你是名相江永的孫兒、大宣隆武帝的外孫,豈能在敵人面前哭哭啼啼!這是你說要做的‘頂天立地的華夏兒郎’嗎?”

江雲痛得抖如篩糠,仍聽話地阖上嘴巴。林萱肝腸寸斷?,捏緊丈夫的手背,強迫自己不哭出聲,“乖,回頭娘親請最好的大夫給你治傷!”

“治傷?我倒要看你們這傷要如何治!”有意的威脅變為失惑的洩憤,佟允文舉起匕首,紮進江雲的右眼中。江雲厲聲大叫,掙紮要擡手去捂。允文松開挾制,順勢踏上他的脊骨,将小兒手臂生生折斷。

失去氣力的周琛滾落在地,看到的不是塵土,而是濺灑的血珠。他發瘋似地朝高台飛撲,沒有外搭長梯,便徒手向上攀登。一次次嘗試,一次次打翻,佟允文激怒更甚,又将匕首刺進小兒的另一隻眼睛……

城樓上的林萱幾近崩潰,腹中的孩兒如有感知,也不合時宜地作動不已。她倒在江颢懷中,高聲叫罵不休,“佟允文,你惡人做絕,壞事做盡,來日必不得好死!”

“那又如何!爾等救人無數,便能有好死嗎?”

“和徽,你下令開炮吧!我不想咱們孩兒這樣痛下去了!”林萱的聲音裡已滿是哭腔。母子連心,絕望的煎熬一刀刀淩遲着她的心神。江颢感受着妻子背部傳來的戰栗,遲疑着,淚流滿面。

“請驸馬準允,讓我帶弟兄們出城打一次吧!”

“點火!”

那兩架戰具設計得精巧,前推時吃力,後撤得倒快。城頭的炮兵手下猶疑,已錯過擊中敵軍的最佳時機。唯有負傷的周琛身陷飛塵火海之中,他分明有機會跑到城下,以臨難前的反正洗刷投敵的恥辱,但是他沒有。兩條酸痛的腿杆向陣前挪動幾步,忽而後轉,一瘸一拐地複朝景營奔去……

“爹——娘——雲兒不哭——雲兒下輩子再做你們的兒子——”

童稚的喊聲戛然而止。從高台抛下一團血肉,周琛沖過去,但見喉管割開,小兒已全無聲息。他抱着江雲六神無主,看向城樓,看向蒼天,又俯身不斷揉搓江雲的面頰。孩子的身體無可挽回地冷硬下去,他張開嘴巴,嚎啕大哭。

林萱目睹過這一切,不再戰栗,也無法言語。她怔立當場,不知痛了多久,緊繃的身體才柔軟下來。江颢趁機勸道,“城頭風大,萱兒……我們……我們回去吧……”

林萱點頭,木然踏出兩步後,忽如斷線的偶人向下撲跌。江颢攙扶不及,迅速将自己墊在妻子身下,“萱兒,你還好嗎?萱兒?”林萱顧不得回答他,顧不得腹内劇痛炸起,顧不得身下血流如注,她涕泗橫流,隻一味痛哭道,“雲兒,我的雲兒……”

“部下拼死搶回了兄長殘缺的屍體,放進廳前的棺中。而娘親在屋後飽受産痛的折磨,早産,又遇難産大出血,為了将我娩下,生生舍去大半條命。”

城破之前,夫妻二人安排婢女丹兒和江帆分别将四歲的女兒和還未滿月的小兒子帶去餘姚。江霖很早懂事,記得祖父每月寄出信件數十封,四處托人訪察孫女的下落,有幾次聞訊而喜,便有幾次意冷心灰。他記得六歲時陪祖父拜訪杭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叔祖江流和堂伯江頌——叔祖将他抱進馬車時,江霖的手中還捏着堂伯給他的糕點。慌亂的木輪在崎岖山路上發出噪響,杭州淪陷的消息便從身後追上它……次年六月,轟轟烈烈的浙東起義全面崩潰,江永舉家先遷往甯波,後前往舟山,及至景軍壓境,複又流離海上。江霖還記得那夜風雨如磐,敵艦重圍之中,船上衆人都默然等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

他撿起刮落甲闆的半卷樯旗,跑去問祖父,“我們快死了嗎?”祖父抱住他,安慰他,勸說身染風寒的他回艙中休息。

江永此生最有争議的舉措之一,便是此夜與禦駕親征的元烨媾和。

元烨以景帝之尊做出承諾,隻要江永今生不再公開反抗景朝,他不僅可以放海上殘兵及浙東百姓一條生路,還允許他保留衣冠,隐居山中繼續治學。為了表示誠意,他還答應幫江永尋找孫女,若能找到,絕不傷她一分一毫。元烨視江永為當世之名相,千秋之聖賢,對其是極為景仰的。同時他也明白,能重新凝聚浙東反抗力量的,唯江永一人而已,殺之徒增仇怨,順之乃得久安。果然,自達成此項和議,東南義軍次第解散。縱有張蒼水、錢肅樂一幹紳衿奔走呼号,終是力不能支大局。八年以來,他們占據海上一隅,籌饷募兵,見縫出擊,屢敗屢戰,至于今日。

事後江霖問過祖父,那夜諸軍散亡、孤艦深陷重圍之際,他可曾想過殉國。

祖父坦誠道,沒有。

他見過向薩人搖尾乞憐,欣然變節、接受委劄的降官,也見過天天高呼渡江,日日逞兵自恣的義勇;見過為保住功名富貴,鑽頭覓縫,主動獻降的士紳,也見過大難臨頭依舊分立門戶、互相發難的将領;見過以“愛國”之名擄掠百姓财物、奸(河蟹)淫其妻女的無賴,也見過被官兵、義師勒索至室家離散,不惜為敵人帶路的平民……江永從未相信浙東的起義能夠成功,恰如不奢求蛀空的朽幹能長出茁壯的枝葉。

他意識到,華夏已病入膏肓,不在于皇權敗壞或是存在皇帝,而在于長久根植于民族、社會、人心中的奴性、詐僞無恥和猜疑相賊(注9)。除非根除此疾,華夏絕無複興的希望。一直到他生病去世的八年間,江永撰《弘光實錄鈔》、《隆武實錄鈔》以叙大宣之盛衰,撰《<孟子>師說》、《宋宣學案》以究儒學之流變,又撰《留書》、《明夷待訪錄》,試圖開出濟世良方。他甚至思考所謂“華夷之辨”,嶽旻的祖父嶽維申聽聞,斬釘截鐵地說道,“夫人之于物,陰陽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絕乎物。華夏之于夷狄,骸竅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絕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注10)!”但江永并不完全認同。

“華夏之民,識文斷字者幾何?知書達理者又幾何?聖賢之言,束之高閣者幾何?處事應物者又幾何?”經典儒學已死,它的守墓人不無悲戚地歎道,“隻說‘衣冠上國,禮義之邦’,然則狂妄而生易辱之菲薄,麻木便成精緻之詐僞。比之夷狄之粗率、勇武、好戰、蠻悍,究竟孰優孰劣?”

若祖父來到嶺南,他可會叩響陳自牧的府門?他可會為了所謂的“民族大義”,将無數鮮活的生命送往屠刀之下?

“一人有私,千萬人亦有私也:君私其府,官私其爵,農私其疇,工私其業,商私其價,身私其利,家私其肥,宗私其族,族私其姓,鄉私其土,黨私其裡,師私其教,士私其學(注11),以故今天下有君而無國,有官而無士,有人而無民,”祖父想必會責難于他吧,“你教他們死的哪門子國,殉的哪門子道,捐的哪門子軀?”

江霖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從懷中取出張邊沿起毛、折痕浸紅的字條——“天下大旱誕江霖”,那是娘親留給他的唯一的手迹。

父母與兄長得景朝厚葬,陵寝莊嚴恢弘,規格比于親王,但他從未去過——他不願見元烨以之标榜自己的寬大肚量與赫赫武功。江霖隻認祖父在四明山中種下的三棵茶樹,每逢春節、清明、中秋和父母的忌日,他在樹前灑三杯茶,磕三個頭,從祖父手中接過母親留下的字條,看上許多遍,起身,很快比他們都要高了。十歲那年,祖父将字條完全交給了他,苦笑道,“若非你母親所托,藏山入水有何不好?”

江霖抹去眼角的晶瑩,隻當是天空落下的雨滴。嶽旻到破廟外的山坡上尋他,正看他手中捏緊的字條,“想起爹娘,又難過了?”

江霖颔首。

“同雲,我知你甚深。陸谷哭鬧,寬解法多如牛毛,可你偏說起兄長舊事,不是因為你想安慰,而是因為你要叙說——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半塌的廟牆後,陸谷正趴在周芝的腿上熟睡。江千裡撥旺面前的篝火,瞟了江霖一眼,又繼續與周芝竊竊交談。江霖收回目光,拍拍身後的草叢,示意嶽旻坐過去。

江霖十二歲那年,祖父與摯友汪士毅遊訪道教遺迹葛仙祠,那是他最後一次出遠門。士毅在延興九年的徽州保衛戰中先後失去獨子汪典與五内俱崩的發妻,不久兒媳改嫁,帶走了孫子和孫女。此番遠道而來,實用盡了他積攢的所有盤費。兩位老人在月下坐到三更,談論“天下一治一亂,以胡氏十二運推之(注12),三年前已交入‘大壯’。然而亂運未終,何也” ,入夜寒甚,庵中唯一的一張薄衾蓋在随行的江霖與嶽旻身上。江永與汪士毅背靠背坐在一起,兩背相摩,稍稍得些暖意。

江霖是冰,不在意人間如許寒涼。可他需要一個支撐,好知血流漂杵之世,他将浮蕩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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