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回眸苦笑,“奴婢自小被爹娘丢棄,早記不得是哪裡人了。”
“準錯不了。先帝寵愛孝獻皇後,正因她有江南風緻。然而在朕眼中,伊不過依樣畫葫,徒有其表耳,”先帝文旭專寵一人時,元烨正身染天花,氣息奄奄地躺在宮外的避痘所中。他以為自己就快死了,想見父皇、母妃,皆不能遂願。他痛恨父皇的無情,連帶對孝獻皇後也多有不滿,“蓬草就是蓬草,再怎麼精心澆灌,它也長不成水仙!一點風雪侵身,倏忽便斷了。哪裡像我的蓮兒,我的蓮兒……”
他把蓮兒一把拉進懷裡,胸背相貼,耳鬓厮磨。王氏見他情動不已,也鬥膽調笑道,“在皇上眼中,奴婢不是蓬草,是什麼?”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注19),”元烨半是認真地說道,“在涅不缁,中通外直。田田翠葉臨風張蓋,亭亭芙蕖濯雨玲珑,待來日嬌蕊香透,再捧出堆白胖胖的蓮子……”
王氏羞澀地低下頭,聽他繼續道,“朕視江南,不過如此荷塘。池面潋滟,底裡淤泥。歲閑風定,遊魚每翻花躍浪,自以為天下盡在于我,及至狂風暴雨,則托庇荷錢藕葉,仰其血肉苟活——漢家須眉濁物,豈若彼裙钗哉?”
無論蓮勝于魚,還是魚勝于蓮,到底池中玩物,任元烨鄙薄亵玩而已。王氏暗生嗔怨,“漢兒如魚,漢女如蓮,那薩洲的兒女又像什麼?”
一星拈酸吃醋似的頂撞,撓得元烨心口發癢,“薩洲?薩洲的女兒是栀子花,胖大粗壯,香得總教人受不了。薩洲的男兒是海東青,尖牙利爪,馴好則為你打獵,馴不好也要啄你的眼!”
“皇上呢?”
元烨仰頭大笑,把王氏箍得更緊了些,“朕啊,朕要做個夢蝶的莊周。睡時眠花宿蕊,醒則打鳥捉魚!”
雍熙帝牽她繼續向山裡走去,溫熱手掌浸出縷縷涼意,王氏有些冷了。
元烨習慣于心狠手辣和勾心鬥角。他十二歲繼位,十四歲聯合贊布之子贊騰額扳倒權臣林達。親政之後,改内三院為内閣,奪議政王大臣會議理政之權。見内閣學士贊騰額權勢日盛,又引兵部尚書和世亨入閣制衡。雍熙七年,和世亨因力主南伐深得元烨賞識,地位漸趨于主張維持南北分治的贊騰額之上。雍熙十二年,即薩軍攻克南京當年的七月,京師地震,和世亨借機遣心腹彈劾贊騰額,得元烨默許。次年,贊氏罷相,和世亨代天子草诏,拟将他貶為庶民。元烨念及舊恩,仍讓贊騰額回内大臣處上班,倘來日時局有變,或能東山再起。和世亨由此權傾朝野,而貪渎專擅、黨同伐異之舉更甚往前。雍熙二十年,元烨授予供職南書房的文學侍從草拟特頒诏旨之權,正式與内閣分庭抗禮。今年年初,南書房大臣溫恭讓、于耀指使江南道禦史關原彈劾河道總督郭豐多年治河無功、靡費白銀無數,乃至于屯田擾民、有意阻撓開浚下河。郭豐被捕入獄後,關原繼續彈劾他的恩主和世亨及其心腹,稱他們犯下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公然賣官鬻爵、鉗制言官等八項大罪。奏折呈上,滿朝悚動,元烨下令即刻罷免和世亨一切職務,黨羽親友皆遭牽連。關原因此升任都察院左佥都禦史,然而三月之後,又因涉入一樁無關緊要的案件而被強令緻仕。
君臣上下一日百戰,韓非所稱“聖人”者必也好之而樂之。與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定然極安全而極危險。送她入宮前,侍衛方柏曾勸說王氏“但有一分不願,我可助你遠走高飛”,卻被她婉言謝絕。
王氏不知來處,四歲時饑寒将斃,被農民陳二狗從破廟的佛像後抱回家中,夫婦二人用溫暖的牛腹與小半碗玉米面糊救活了她。從此王氏便留在陳家,洗衣、做飯、撿柴、喂牛,七年間忍饑受凍、晝夜勞作,越長大越變得幹瘦、枯黃。“我們把你養大,你得報答我們。”她的養母揮舞着恩情的長鞭,指使她在田間屋内不停做活。而養母年複一年地鼓脹起肚腹,每在漫長的如動物般的粗喘與嘶叫聲後,交給王氏一個需要照料或者埋葬的嬰兒……
十二歲那年,泾縣大旱,陳二狗賤賣了所有土地和家當,仍是不夠吃,隻好舉家離鄉,到北邊乞食。王氏的小妹妹在路上餓死了,皮包骨頭的瘦小身體扔到山坡上,很快引來一群惡犬。剩下的三個弟弟被父母領到城裡的大戶家前供人相看,想拿其中一個換取回鄉的口糧——王氏勤勞能幹,他們本是不願放手的,偏生王老夫人看中了女孩的清秀面容,願用三袋玉米面買她一人進府。“求夫人行行好,再多給些糧食吧!我們從破廟撿了這女兒,養育七年很不容易。她脖上還有塊銀錾的鎖兒,也一并賣給你們……”養母身上掉得不剩半兩肉,灰黃的皮膚扒着嶙峋的骨頭,隻有肚子高高隆起——她又要生了。夫人看她可憐,讓婢女多拿來半袋稻米。陳二狗一家千恩萬謝地離開王府,從此王氏再不知曉他們的行蹤。
王家以販鹽發迹,三代之間,累資巨萬。為了巴結景朝高官,家主王延慶從新買的婢女中挑揀出容顔最姣好的四位,分别取名桃兒、蓮兒、菊兒、梅兒,聘請先生教她們女工針指、詩書彈唱,一如農家養豬,等到肉質鮮美便可端上貴人們的餐桌,供他們啖食享樂。然而便是這種功利的、毫不顧忌女兒們意志與痛苦的飼喂王氏也沒有領受多久——雖然她隻有八歲孩童的身量,實際卻已經十二歲了,趾骨完全長成,再如何矯揉造作,都纏不成“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幫柔繡滿花(注20)”。王氏拖着近乎殘廢的雙足搬到柴房,自此從清晨被使喚到深夜,不停地受欺,不停地挨打。她十五歲上做了桃兒的侍女,被王延慶一齊送到内閣學士溫恭讓的府中。婢女的婢女,境遇比不得廊下的貓兒狗兒,全無為人的尊嚴可言。唯一慶幸于翰墨詩書之家,最低賤的仆奴也要學習識文斷字。昔日在王府窺見的一線天光,恍然成紙上古今華夷、神人鬼怪的三千世界。王氏如疲行荒漠的逐客,一點甘霖潤喉,反令極度的渴乏壓滅身心的一切痛楚。淺顯的蒙書不能澆其心火,她義無反顧地踏上刀山,投向遠處的海市蜃樓……
彼時溫恭讓剛入南書房,正當聖眷日隆。寒冬臘月,當蘸了冰水的皮鞭抽碎王氏單薄的衣衫,在她背後留下觸目驚心的傷痕時,雍熙帝元烨剛巧在溫府微服私訪。他循聲走到藏書閣前,還未開口,身後的溫恭讓搶先喝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這婢女擅闖藏書閣,偷看大人藏書,依府上家法,該——”
“盡以胡言瑣渎聖聽,還不快退下!”溫恭讓忙打斷仆人的話。雖說奴婢地位卑賤,隻要不死,可由主人任意毆打。但恭讓自诩飽讀詩書,被服仁義,生怕讓這等小事污損了自己在元烨心中的形象。他跪在皇帝面前,叩首請罪道,“微臣治家不嚴,伏祈陛下重處!”
“溫卿海内大儒,若不敬惜字紙,朕才覺奇怪呢,”元烨正要用他來對付和世亨,驅委籠絡,自有一套算計。他虛扶一把恭讓的左臂,示意對方起身,又徑直走到王氏面前,看她匍匐在地,皮開肉綻的後背不住寒顫,“你在讀什麼書?”
“回陛下……奴婢……在讀……《論語》……”
“溫府果真書香門第,就連一介婢女也能讀《論語》,”他用目光壓下溫恭讓的腰,轉回頭來,俯看婢女被凍得青白的面頰,“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椟中,是誰之過欤?”
“回陛下……典守者……不能……辭其責耳……”
問出《論語》季氏篇,答則為朱熹之批注。婢女出身低賤,終日勞苦,能夠有此才識,不唯需勤奮好學之心,還當有堅忍不拔之志,元烨的心口一撞,兀自脫下披風,蓋在王氏的身上。他與前來催請的太監走出溫府,一直到起駕回宮前,他都沒有再多說什麼,但溫恭讓已經什麼都明白了。自此之後,王氏在溫府的境遇大為好轉,不僅免于饑寒勞碌之苦,還獲允借閱閣中藏書。每當元烨造訪,溫恭讓便有意令她随侍在側。女子如一泓泉水,吞咽過無盡砂礫依舊清澈。她淡然圍擁着一塊滿是棱角的頑石,由他用言語揉皺再用愛撫展平。元烨心悅她如母親般的體貼與包容,遂不顧宮中“不蓄漢女”的祖制,命侍衛方柏想方設法,将她送到身邊。
富貴縱得皆虛幻,浮世落花空過眼(注21)。王氏并不深戀人間,她見過太多不擇手段地向上谄媚、不擇手段地向下壓迫、不擇手段地與左右勾心鬥角。她明知自己不過是元烨的籠中之鳥,入金籠中,無所謂情甘意願——她未知來處,不屬于鄉野、城鎮、官邸、宮廷,此生所求,不過尋書中一頁栖身。而元烨剛好有天下藏書,剛好能予她安穩。倘若将來有了孩兒,他們能待在風雨不侵的房中,過着順遂安閑的生活,不必擔心缺衣少食、挨打受欺,那還有什麼不好的?想想逃荒時煮成肉湯的……
王氏的手微微收緊,元烨停下腳步,“蓮兒,是我走快了嗎?你的腳又疼了?”
帝王一點真心,于她已是妄求,“沒有。”
元烨并不在意她的心事。他用拇指揉搓王氏的手背,僅表示泛泛的安撫,“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他們走進大宣平陽公主及驸馬江颢的墓園。二人殉國時,南京城破,但江南宣廷猶存。元烨感其忠義,下令厚葬,卻隻修建地宮、寶城,立神道碑,不設享殿、華表、石像生,示與宣廷無君臣之義。歲月輪轉,松柏成林,墓園清淨,若如幽谷。他們走到寶城前,花香與酒香還彌散在空中——料想前一位憑吊者尚未走遠。内侍趙寬捧來三盞清酒,元烨端起中間一盞,灑在自己腳下。
“南京之事,朕悔恨無極,”颠簸的海船上,元烨拱手彎腰,向江永深深緻歉。佟允文為博榮恩,不惜蒙蔽聖聰,美化戰況。當他得知慘烈的真相,暴行的後果已無可挽回——江南軍民掀起抗争的巨浪,景廷不得不投入更大的兵力擊破那些鐵壁銅牆。越持久的作戰,越深重的破壞,越強力的壓迫,越激烈的反抗,薩軍漸感力不能支,元烨被迫起用雪藏多年的漢官降将——見利而忘義,究存忠心幾何?他決定禦駕親征,實則隐有些日暮道窮的意味,“懇請江公教我,如何緻天下太平?”
江霖一夜高熱,嘴唇燒得焦幹。他被海船搖醒,沉暗的雙目掃了眼元烨,又扭頭看向祖父。江永愛憐地抱起孫兒,裹緊他身上的被褥。恰逢江平端藥進艙,元烨接過,恭敬地捧到江永面前。
江永面露些許驚詫,領受了他的好意,略一欠身道,“多謝。”
元烨曾以為,華夏的土地已經荒蕪,雖有滿架風幹的衣冠與典籍,卻再長不出雍容氣度、堅勁風骨——有宣一朝,士大夫急于恢複被蒙元中斷的道德文章,皆忽庸行而尚奇激。國制所褒,志乘所錄,與夫裡巷所稱道,流俗所震駭,胥以至奇至苦為難能(注22):一個要求女子為貞節殉死、兒女為孝道自殘、大臣為忠義受刑的民族,卻誕生出無可勝計的淫(河蟹)婦、逆子與漢奸。他們亂撒堅貞不屈、仁義道德的籽種,長出的卻是逆來順受、精明殘忍的果實,口口聲聲“華夷大防”,自己是“華”耶?“夷”耶?但是站在江永面前,元烨真切地感受到那根植于儒家學問中,富貴、貧賤、威武都不能改變的曆久彌新的鮮活的東西。江永把藥碗擱在床頭幾案上,鄭重地望向敵國的君王,“閣下所問,某唯有四字以對,‘聖心不忍’。”
元烨眺望着郁郁青青的封土,思緒翻湧輾轉,最終錨定在地宮中沉睡的帝女身上,“李武既生太平主,治國何用廬陵兒?”王氏安靜地站在元烨身邊,看他的眼底染了綠意,暮風吹拂,明暗變幻,忽而阖上雙眸,睜開時已恢複往日堅毅的目光,“唯賴祖考得國之正,積福之深,乃得順天應人,擴此疆土。待來日統一寰宇,與漢唐齊光,雖宣祖亦為朕之下也——蓮兒,剩下兩盞酒,你代朕祭奠吧。朕在城下等你。”
王氏走下寶城時,看見元烨正和他最寵信的翰林侍講、日講起居注官于耀站在一處。她懂事地退開幾步,把頭轉向另外一側。元烨用餘光瞥到,輕輕扯起嘴角。
他仔細讀完密折,兩句吩咐打發走于耀。“蓮兒,”他将王氏喚到身邊,含笑問她,“四川來的密折,想知道說了什麼?”
王氏面色煞白,不敢接腔。元烨哈哈一笑,繼續說下去,“倒是一喜一憂,朕雖視今之天炀為昔之鴻濤,趁國之危,舉藩鎮之兵而謀篡。叵耐出身潢胄,在渙而言享帝(注23)。彼今下诏遜位,還神器于天,是待朕更相受命也!”
“恭喜陛下——”
“先别急着恭喜,”元烨回身,望了巍峨森然的陵寝一眼,“猜他何能甘心遜位?”
王氏心下了然,聽他自顧答道,“蕭弄(注24)乘龍鳳而去,留世間一麒麟佳兒——江霖與太子同年而生,二人相比如何?”他昂首沉思片刻,喚來内侍趙寬,“将此折送去東宮,教太子用心閱覽。今日晚些,朕要聽他講《尚書·無逸》篇,敢有一句錯處,朕定不輕饒!”
說罷,牽起王氏的手,安撫受驚的嬌荷一般,把聲線放得極溫極軟,“太陽快落山了,我們回行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