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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風雲際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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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夜,樹搖潑墨,風鳴管弦,飛蟲在草叢間此起彼伏地吟唱,攪亂了天邊閃爍的繁星。

冷壁之下,自鳴鐘靜默地指過戌時三刻。燈苗鬼火一般跳躍着,拉扯得人影碩大,如薄紙左右翻颠。書房中充滿郁結的空氣,壓得林天炀幾乎無法喘息——這裡是曾經的蜀王宮。自朝天門外解散兵馬,他被一路護送入川,便與随行的十餘名侍從、大臣囚居于此。天炀支開軒窗,憑棂俯望,西面一角淺波,曾是番僧遊涉,口念“摩诃宮毗羅”。摩诃古池苑,一過一消魂。年光走車毂,人事轉萍根(注1)。少陵野老之清溪白鹭,花蕊夫人之玉骨冰肌,百年滄桑變幻,盡入水門濁泥(注2)。至大宣立國,皇子林椿在蜀宮原址開府,以“蜀之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我所瞻仰,非壯麗無以示威(注3)”,将王宮修建得堂皇至極。奈何大廈傾塌,永鎮西陲終成虛話。鹹嘉末年,張全壽攻陷四川,族滅蜀王,占據王宮,待宣軍臨城,自知大勢已去,竟于撤退前頒下“堕城令”,從宮殿至市肆均遭焚如……百年藩府,萬民脂膏,一夕之間化為烏有。江永光複成都,将川中軍政、民生次第整理,并不以重建王宮為急務。後繼者一皆循此緩急,就在天炀入住前不久,才勉強拼湊出宮城的大緻規模。

王宮在茂草密林下酣睡,偌大庭院阒靜空冷。黯淡的星光将不遠處的宮殿樓閣融合為戲台,幾台整本大戲唱罷,絲竹淡出,氍毹重理,靜待着當世正角粉墨登場。

而他林天炀被邀來此,不過做台前不甘心的看客罷。

有跫音響自廊下,天炀轉身警視,見他的首輔褚健與翰林學士沈潛聯袂而來。

“臣等參見陛下。”

“快請起,”天炀走回桌前,挑亮案上的油燈,“二位入夜前來,不知出了何事?”

桂王生得文秀俊朗,被燭光壓滅了舉手投足間的風流态後,将褚健們的愁苦反照在臉上。“回陛下,江霖遞來拜帖,請與陛下從速一見。”

“‘甚春歸無端厮和哄,霧和煙兩不玲珑。算來人命關天重,會消詳、直恁匆匆(注4)’,”拜帖呈至天炀面前,他沒有去接,隻是苦笑道,“我應該在承運殿見他,還是在寝宮等他?”

承運殿召見,仍是君臣。寝宮會晤,便要談進退生死了。

一輛馬車靜停在紅牆下,時值黃昏,武侯祠的人煙已經寥落。趙晳坐在茶鋪裡,默然打量來人半晌,直到與江霖投來的目光相撞,才将最後一塊花生糖塞進口中,施施然走到衆人面前。

“諸位一路辛勞,趙晳在此恭候多時了。”

趙晳乃趙舉與江頤之女,碧玉年華,卻是一襲黑緣素色氅衣,作兒郎打扮——這在川蜀缙紳之家中并非罕見,惟其穿着尤為飒爽,不愧為總督離川後“總攝省中諸政”的“小監國”。

嶽旻躬身施禮,半開玩笑道,“趙二小姐一日二日萬幾,不勞三顧草廬,我們就将卧龍先生送來了。”

趙晳與江霖相視一笑,“欲以西南一隅競逐天下,光靠卧龍可不夠。諸位皆才高忠義之士,合當倒履、掃榻相迎,”她與衆人一一見過禮,“嶽公方譽已在府中設宴為大家接風,趙晳着鞭悔遲,隻好另尋叙情言歡之日了。”

嶽旻聽出話外之音,“二小姐今晚不願賞光?”

“些許機務,需借霖弟一用,”趙皙狡黠地眨了下眼,牽了江霖就往武侯祠——實則漢昭烈廟中走去,“車駕在門,尚祈諸君自便!”

姐弟兩溜溜湫湫的身影倏忽消失在紅牆内,嶽旻不及勸留,無奈道,“如此着急?”

江千裡笑道,“‘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注5)’嘛。”

杜工部忠弼君王之語,卻被千裡捏作三代禅讓之辭。嶽旻拊掌連連叫絕,“由來隻聽‘君命召,不俟駕行(注6)’,倒是頭回見‘廢君位,不俟駕行’的。也罷,就當用同雲換了輛馬車,”他聳聳肩,又向衆人拱手道,“府上已備薄酒,不知朝宗兄、去非兄和陸小兄弟可肯枉駕,許小子略盡地主之誼?”

到底出身妓家,滿口鄭衛之聲,偏有些市井靈通,叫人敬重不得又小觑不得。褚健侍奉過三代桂王,仍難看清新主的真實面目,遂隻謹慎答道,“昔日隆武帝拜江永為太傅,每于朝會後移駕文華殿,咨以富民強國之道。陛下何不循其故事,往燕居殿召見來人?”

宣朝親王府與皇宮形制相近,而規模略小。褚健所言之“燕居殿”,正與皇宮中的文華殿對應,為藩王講經論史、咨诹善道之所。沈潛聽罷,心中一聲冷笑,對方來勢洶洶,欲免一死,唯俯首容順而已,強擺帝王之譜何益?“朕!朕!狗腳朕(注7)”!

林天炀神志尚清,也不以褚健之言為然,“方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何強項為?但求保全身家,已是二祖列宗在天護佑了——沈學士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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