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時朝天門外彩棚高搭,總督府迎迓之意阖省共見,縱要食言而肥、自損聲譽,也不當交由江霖為之。若稱宣道陵遲、脅令禅授,黃钺九錫亦非旦夕可備——煜陽出川,江霖乍到,何必急此一時?想來另有要事,陛下不妨于存心殿暖閣會之。”
天炀面露稱許之意,“學士所言甚是!依沈卿看,江霖乃何等樣人?”
浙江局勢安定之後,沈潛曾數次拜谒四明山,卻從未見過江霖——理由固然有之,不是随祖父出城訪友,便是同祖母下山趕集,或者索性久睡未醒、卧床養病,總歸無緣與他會面。彼時沈潛全身心投注于應付江永夫婦的問詢,今日被天炀問起,才懷疑是二老刻意為之。難道……沈潛正自疑懼,被天炀連喚兩聲,方躬身作答,“回陛下,臣從未見過江霖,”他沉吟片刻,又補充道,“卻知江公非侈然自負之士,教養孫輩,并不唯肖己是謀。”
沈潛早聞江霖穎悟絕倫。三歲那年,小兒偶見河圖洛書,忽對祖父說,“圓者《河圖》之數,方者《洛書》之文”。江永大為驚異,又試他易學象數若幹,皆無差錯。不久後,複沉迷神鬼志異,每日纏着祖父講說《夷堅志》,聽完一遍,即能複述,與來訪者随資談說,遇有遺忘,還能信口補充。江永将他視若珍寶,食則同盤,寝則連床,出則攜手,然見江霖生來體弱,猶懼孫兒早慧易夭,故取小名曰“阿壽”(注8)。沈潛對嶺南之事了解甚少,看待江霖,猶在“青出于藍”與“大未必佳”間遲疑。“使此子肖祖,可曉理而商酌之;使此子肖父,可動情而導行之,”林天炀已回存心殿中,褚健候在檐廊下,與身旁的沈潛說道,“唯恐此子才性天成,譬空山靈果,無所窺巧而解迹,更不知何所見容。”
褚健知江永于事功著述,知江颢則多由聽聞。沈潛向他偶有提及,卻不願聽他信口比論,“劉禅豈如昭烈,孔明何似父祖?”在蜀言蜀,沈潛皺眉反駁道,“泉水出山,冷暖清濁自有評斷,我等拭目安待便是。”
正談話間,兩粒人影沿神道向他們走來,數着腳步放大,幻化為躬身引導的内侍與負手跟随的少年。沈潛的呼吸驟緊,身體如上弦般搖顫起來——昔人已殁,悲憫之眉目猶在,莊肅之情态猶在,塵封的回憶再次蘇醒,一刻不停地将他鞭撻。若江霖此刻看向沈潛,當見彼蒼白面容中驚懼的雙眼,但是他沒有——江霖目不斜視地走進殿中,宛如廊下之人俱不存在。
“三月初,周琛引兵迫桂王妃行駕,威武伯傅複、大學士吳春枝、總兵汪碩畫挽救不得,一皆殉難。王妃義不受辱,攜世子大罵投江而死,”江霖把一對金鑲寶石镯擺到林天炀面前,那是從溺斃的王妃腕上取下,被周琛拿來交換了三名薩族俘虜,“殿下,還請節哀順變。”
金器失主,被江水浸泡得冰涼。林天炀摩挲着熟悉的寶石,面上血色抽盡,頹然倒在座位上。當初景兵臨城,他抛下産後虛弱的妻子與襁褓中的嬰兒倉皇就道,便應知亂世浮萍随逝水,玉簪中斷再難合。沉重的金镯沖壓着他的胸腔,劇烈抽搐,不由擠出兩行熱淚。可天炀看到江霖倦勞的神色,卻不敢繼續哭了——既為薄情郎,事後的追悔與哀恸隻讓人生厭,“親王樂過天子,非宗廟傾危,百官泣血擁戴,我何有意于皇位哉?以巢、由之身被堯、舜之服,焦兵勞民,憂文悼武,年未弱冠,華發早生。今失妻兒,是天地、祖宗欲亡我也!隻願林家有一庶宗,能缵鴻名而雪高廟,則天炀死亦何憾!”
口中叫苦,卻不無試探之意。昔者南京城陷,江颢一家三口殉國,朝廷感之,追封江雲為南陽郡王,由其弟江霖襲爵。及至林世炯踐祚,廣賜天恩,重啟因謀反除國的晉王封号,進江霖于“秦、晉、楚、齊”四位一等親王之列——齊王林榑多行不法,為成祖所廢,後代俱為庶人;秦王林存溱鹹嘉間降于順朝,獻土獻财,苟全性命而已;楚王林華奎不願毀家纾難,在張全壽攻破武昌後,被投入長江而死。由此觀之,江霖之尊,實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到底不算林家宗脈。林天炀三句不離“祖宗”、“宗廟”,正為強調自己的無上正統。江霖神色不變,“篡逆未已,猶戮高、武之子孫,此齊明兇悖之行也。桂王嗚咽流涕,欲哭倒宗社否?”
一語驚天,圖窮匕見。江霖不認林天炀自立為帝,故隻稱“桂王”,将他比作齊明帝蕭鸾,已近乎面斥啐罵:南北朝時,南齊西昌侯蕭鸾以宗支受武帝遺诏輔政,連續廢殺郁林王蕭昭業、海陵王蕭昭文後篡位稱帝。為鞏固皇位,他大肆屠殺叔父、齊高帝蕭道成及武帝蕭赜的子孫。當時的宮人每見他點燃香火,哭泣流淚,便知第二日必有宗親受誅——語及近朝,大宣神器易主,燕王一脈由大宗變為小宗,天炀妄圖踐祚,便是以支庶篡曆。唐桂相争,逼迫紹武帝逃亡緬甸遇害,又與蕭鸾異代而同規。江霖身上留着平陽長公主的血,見母系無一生全,如何不耿耿于懷,弗願與他共之天下!
江霖孑然一身,祖輩、父母、兄長的遺饋卻讓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富有。天炀啞然,不知如何應對他的诘問,但聽江霖繼續說道,“秦漢以後,帝制太濃,使篡弑接踵。傷哉此位,至苦至危(注9)!今日僥幸得之,明日傾家失之,何益哉?桂王既知時務,當知宣祚衰盡,墜典難興。使速遜位,則長有富貴,社稷獲安,若仍執迷不悟,隻好運琢棘杖,但為國耳。”
“識時務”三字無比刺耳,再次提醒天炀他為保全性命,不惜抛妻棄子。而“運琢棘杖”之諷刺,猶在“時務”之上。向時太(河蟹)祖林元乾誅虐大臣,太子谏之,令其不喜,翌日将長滿尖刺的棘杖投向地面,命太子撿起進呈。太子不能下手,被責罵道,“汝不能執嗎?我替你除去杖上之刺,教你坐穩江山,豈不美哉(注10)?”誰料到三百年後,自家子孫也成了棘杖之刺,要被旁人“運琢”除去了。
浩瀚的無力之感漫過天炀心頭,君以此興,必以此亡。何況桂藩王爵本由江永保全,今為其孫奪去,天也。他的雙腿發軟,顫抖的膝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徑直向地面滑去,“微眇之身,不敢托于王侯之上,甘願削去帝号,禅位讓國。伏望明公垂念,不忍臣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曲賜存全,則林氏子孫,世世有賴,不敢弭忘!”見江霖無動于衷,壓抑的嗚咽終于變作恐懼的嚎啕,“天炀自知罪孽深重,百身莫贖,不敢有晉恭‘不複得人身’之辭(注11)。唯以此生敬奉真主耶稣,豈奪個人性命,亵渎無上聖靈。萬請明公以劍刺我,以火焚我,使我靈魂蒙受拯救,于天國得享安息!”
他定要撕碎自己的顔面,引來褚健、沈潛匆匆入殿,填進滿目震驚,“萬乘之尊,豈可受此強辱?江霖,爾有分毫人臣之禮乎?”
江霖于人事疏離,骨中透着幾分不知由來的涼薄。他兀自倒了杯茶水,一面觀察三人如何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一面獨自品嘗那份淺薄的荒謬與曠古的孤獨,“無甚新君,秦漢以下之帝制,待閣下遜位以終。”
褚健忘記去攙扶天炀,漲起頸間的青筋抗辯道,“民者親親而愛私,務勝而力征,藂生群處而悖亂。故天命立君,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令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使無君上定分止争,生民何得樂群而勝物(注12)?國之所以存者以有民,民之所以生者以有君(注13),使令天綱颠墜,國事灰粉,匪朝伊夕,公子宜慎思量!”
“農植嘉谷,惡草是芟(注14)。刮骨以去毒者,何思量為?”
廢帝的驚駭之語,落在江霖舌尖,竟不過如家長裡短。一層冷汗蒙上沈潛的後背,他努力穩住心神,試圖用現實的困境勸服激進的理想,“秦有救楚之勞,魏有存漢之功,非勢不能傾,仁義故也。方今大寇未平,人心思宣,使暫緩廢立之端,恩結江南之心,後福亦無窮也。公子其無意乎?”
曹操本為漢臣,生逢大廈之将傾,始于勤王,終至陷天。秦楚曾是友邦,應包胥之請代卻吳師,覆楚者亦是此秦。沈潛以兩事做比,将己方的底線一退再退,明乞江霖事緩則圓,暗勸天炀包羞忍辱。江霖的目光轉落到他的身上,恍然的神色一閃而逝,依舊輕描淡寫道,“華夏久困君主之專(河蟹)制,秦漢以下。始焉一非常之豪傑,假精悍之兵馬,攬一國之實權,以己為主而天下為客。屠毒天下之肝腦,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注15),緻令四海無地而得安甯。終焉一非常之豪傑,承暴動之後,以倍蓰之強力拯沉痼瘡痍之世、合四分五裂之民,力不能收,則濫權虐民更甚。如此循環往複,豈欲殺盡天下人乎!是故君不能存留,權不能無制。若殿下主動辭位,仍以待勝朝親王之禮厚遇之,何必以俄頃淫(河蟹)樂易無窮之悲乎?”
沈潛還想争取,“外敵環伺,清内何急于一時?李默、元烨猶帝順、景,傾舉國之力以逐鹿。趙公念一時悠悠衆口,計長遠家國複興,亦不當擅行廢立,糜爛江南士心!”
“二十一冊史書,但見君亡其國,何有民亡之理?問鼎中原事,汝等姑袖手觀之!”江霖見衆人啞口,舉步走向屋外,邁過門檻,略停一步,“昔以千萬百姓之血汗成此王宮,乃太(河蟹)祖肇基南服之遺惠也。望閣下敬惜愛護,勿蹈阿房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