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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風雲際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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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蓁如一張徹夜緊繃的彎弓,卸下這口氣,索性癱靠窗邊,用包裹的倦意抵抗一切視聽——她不愛市井小食,偏有趙晳在對面大嚼荷葉包中之物、暢談今夜所見所聞。飄濺的油腥固已難忍,面皮間細碎的肉沫又令人浮想聯翩。念及血脈親情,趙蓁忍住沒說,隻在江霖行将接過鍋盔時警告道,“想吃的話,坐到那邊吃去。”

江霖苦笑着搖頭,把縮回的手重新搭在醫箱上,“多謝晳姐姐好意,在下腹中尚飽,隻好敬謝不敏了。”

趙晳饒有興趣地打量并肩而坐的兩人,正要出言逗趣,堂姐冷峻的目光射來,又趕緊轉移話題,“外祖主政四川之時,嘗頒明文,取締境内一切秦樓楚館。然以汝成之言,三十年來,資用益饒,平康日盛,足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凡得一分權勢,便要淩暴弱質以後快。”

趙蓁冷嘲道,“大言炎炎,未見爾有何撥亂反正之舉。”

“家母管教嚴格,非入蓉城協理總督府事,不知天地間有此煙柳繁華之地,”趙晳讪笑道,“張蘭亭兄嘗領我往绮紅樓品馔聽蕭,見過朝雲姑娘滿面桃花、蕩逸飛揚。誰曾想歡場背後即是紅顔之枯骨,憶昔談笑,今乃愧然!”

“蜀中纨绔共有一石,張蘭亭獨占八鬥。旁人避之不及,你偏還與他為伍,”趙蓁數落道,她仍感困倦,揭起紗窗一角向外打量。一位少婦健步跟在馬車輪側,肩上的挑擔彎成弧形,一頭載滿鄉下新鮮的菜蔬,一頭坐着個嘻嘻傻笑的胖娃娃。趙蓁又想起朝雲和她的女兒來,“既是江公之令,為何不能遵守?”

趙晳一路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恰能侃侃而談,“世事變幻,法久弊生,古來何有三十年不易之法?昔時全壽屠蜀,千裡之民,不及他省一縣之衆,士庶混同,誰得衣食田居之享。江公收視溫恤,為安立生業,人皆以再造父母,但求絲麻條暢、有粳有稻,于治生節用之令無不言聽計從。三十年紛争無已,然境内尚安,人丁滋生,流民遷徙,或積餘以飽暖,尋非常之逸樂,或久貧而思變,鬻饑寒之妻女。女子刑于雙足,囚于内院,為掃除烹庖之婢奴、淫(河蟹)奪亵(河蟹)渎之玩物,不過男子之私産,供父、夫随意處置而已。‘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注20)’,悲哉! ”

“便是你我,若無家世之優越、父母之昵愛、民間風氣之漸開,也不能為學仕宦、自立行醫,”菜擔停在賭館門口,萎靡枯瘦的男人伸着要錢的手,與農婦争執起來。小孩兒嚎啕的哭聲傳至趙蓁耳畔,她不禁輕問道,“男子有挾強淩弱之勢、專房據有之私。重男輕女,造端緻遠,伸男抑女,積久成風。使江公在世,見此舊俗、舊教、舊法之難消、難破、難易,又如何施措耶?”

江永收複川東後,面臨當地人口凋零、田地荒棄的窘狀,嘗頒布一系列政令以發展農業生産、鼓勵人口蕃滋。王朝末年,官紳豪右大量兼并土地,百姓貧無立錐之地,多所轉死溝壑。江永趁川蜀百業凋零之時,收歸土地于國有,檢括人丁、計口授田,并明文限制各戶田萊之數、禁止土地買賣轉讓,以恤單陋夫之貧微,抑雄擅家之貪欲。與此同時,他鼓勵外省移民入境填川,承諾給其田産,準其入籍。先時百姓安土重遷,響應者寥寥,自胡馬殘踏江南,無數難民梯山航海,隻為一粟可食。原先田土開墾已盡,他們便插草圈地,把房舍置在山上。川中重山疊嶂,官兵難到之處,有黎民取代匪寇,維護一方清甯,亦是量地畫野的不虞之喜。

江永盡最大可能讓利于民,故而打破北魏以來男女授田差等的陳規,均授予五十畝中田或與之地力相等的田畝,年滿十歲而未成年者,不論男女,亦給予二十畝口分田。由此發端,他制定了一系列對女子生命權、身體權、地權、财權的保障措施:首則以犬豚之屬獎勵生育,嚴禁溺嬰及其他殘害嬰幼兒的行為。遇父母雙亡或遺棄道旁的孤兒,于各縣設善堂收養之。次則取消節烈之旌表,鼓勵孀婦改嫁,明确嫁妝、土地為女子之私産,外人不得随意侵吞。在家女兒享有與兄弟同等繼承權,出嫁則份額減半。三則勸禁纏足,提倡放足,鼓勵女子就學及從事家外之業。四則取締青樓、廢除奴籍,依《大宣律例》限制納妾: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方聽娶妾。江永經營四川不過六年,光複成都後,更隻有一年光陰。在他回朝主政後,全副身心盡為内憂外患所消磨,幸而繼任者蕭規曹随,不以男子之身倒行逆施,重将女子锢于禮教、綱常、宗法之下。江永以一人之力開四川風氣之先,但在金文心的眼中,依然遠遠不夠。

金文心出身嘉興盛門支脈,少時得詩書薰冶,文學造詣出于尋常閨秀之外,然因家境寒微、丈夫平庸,不得不流離江浙,以售賣詩畫字、擔任閨塾師為生。她一面巡閱山河,遊走于官紳工農之間,一面與婦人相交,知良家與風月場間各有不易。她的丈夫是東林遺孤,與江永、徐承業、汪士毅等人過從甚密。因之,金文心可以對當日的五省總督直陳胸臆,“兄有恤苦憐難之大悲憫,齊民正俗之大見識,然未脫腐儒窠臼,猶以婦助耕畜子,獨為男子之附庸。孰不見萬國卿相盡是男兒,舉朝職官未見女子,考廿二朝之史文,選舉不聞巾帼,披九萬裡之地志,考職不睹裙钗(注21)。豈男子質勝于女子乎?束牝馬之四足而欲與牡者同速,不可得也。”

文心博洽多聞,眼界開闊,以女子之身,見江永所不能見。彼時江頤即将出生,對于來之不易的女兒,江永恨不為她掃清世間一切偏見、禁锢與不公。他曾打算為女兒延聘文心為師,奈何金夫人年老多病,不能遠行,便隻好委托同僚錢文斌,念其年事已高,又請柳夫人從旁督導。錢文斌乃當世文壇領袖,雖常年搖擺于廟堂政争,在民族的空前危機下,卻對女子的貞烈推崇備至——“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注22)”。江永學後而位尊,堅持女兒不僅應習禮明詩,更要湛深經史、通達專門。文斌不願忤逆,隻好把江頤收作關門弟子,一生才學,盡由夫婦二人傳授。日後江頤歸蜀,以錢氏之學首倡公衆女教,與文心主張遙相合契,卻是錢文斌這位禮教門徒萬萬不能想到的。

大宣的曆代君主,将對臣民的掌控做到了極緻。百姓不曾占有什麼,他們哭天搶地歌頌的恩賜會被王朝随時收回,順便奪走那些微渺的生命。勳戚官宦,為帝王之鷹犬爪牙,雖暫居庶民之上,卻要面臨無休止的内鬥厮殺。愈是秉直持善之人,愈将面對慘無人道的暴力、酷刑、阖族之禍。朝廷屠大臣如殺蓄養之豕,毫無正氣風骨之顧。如此恐怖的統治之下,江永生來便與羞恥如影随形。他為臣事君,恰如為妻事夫,自認卑弱下人,唯有敬順之理,若遇昏主,縱使顯戮碎首也不得離棄。他攜這一份感同身受挂冠歸鄉,面壁十年而破壁,明白所謂綱常不過是禁锢、壓迫與掠奪:先周之際,民以坤道為首,人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至周代殷商,立宗法、嫡長、廟數、同姓不婚之制,始有男女尊卑之别。秦漢易世,儒生嚴重禮法,董仲舒、班固著《春秋繁露》、《白虎通》以彰父、夫之尊,劉向、班昭著《列女傳》、《女誡》以明女、妻之卑。“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注23)。”自此女無專制之義,終生唯服從而已。唐時風氣略開,至宋則貶抑尤烈。漢儒之“婦者服也,三從四德”,已喪婦人治生之能,程朱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更令嫠婦無枝可依——宋人以完璧之女為好,無非欲寡居之婦早死。宣朝以降,曆百年異族侵淩,遍地腥膻,惟褒揚忠孝節烈以正綱紀。近世以來,其風猶盛。兒郎不能保夏疆土,死、走、逃、降,更令女子拒辱殉節。惡劣者視千年偏謬為華夷分野,異族侵逼愈急,對内踐躏愈甚。已落名教羅網之女子,相與纏足以守貞志,相勵守節以博美名。彼者固可自甘沉淪,囫囵度日,可在天災人禍中被家人抛棄、不幸遭遇淩辱的女子,難道隻有一死?舊俗之荒謬,現實之緊迫,令江永不能不以衰朽之身,向朝野之士疾呼求援。學界泰鬥的激烈訴求引無量數人始恤女子之苦,讓那些大放“烈女以死為恒,死賢于生矣(注24)”一類厥詞的文士少息其鼓。可這還不夠,依然遠遠不夠!

當漢家男兒掩飾自己的邪狹之癖,借民族大義對纏足大加贊美之際,身為異族統治者的元烨正反複下達禁止纏足的命令。元烨不覺幹枯腥穢的三寸金蓮有何美處,更不理解那些女子自損身軀的執着。他尤其不能接受漢人将纏足視為民族認同的标記——然而元烨終于作罷,并非他屈服于根深蒂固的“華夷之辨”,而是他也發現了“三綱五常”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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