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蕙抱着小女兒回到東面耳房,為她梳妝完畢後,天色已經大亮。奶娘領着黃思肖來給祖母請安。思肖是趙家長女望舒的次子、阖府的寵兒。他剛害過幾個月牙痛,曾是整天整晚地在徐蕙懷裡哭嚎。二姨娘開了發散的湯劑,不見效果,又請來遠近聞名的醫師,苦藥吞了幾十大碗,臉卻腫得越來越高。最後還是請世交張先生冒險一試,用燒紅的刀片切開上颌,排出膿水,又敷了半月藥糊收束了傷口,這場小小的戰役才宣告勝利。黃思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進門就擡頭張嘴,讓祖母看清口中的傷疤。徐蕙心肝兒肉喚着親昵一番,把他哄到心滿意足,才牽着他的手坐到飯桌前。早飯已經備齊,婢女撄甯為徐蕙先盛了一碗松子菱芡棗實粥,第二碗則盛給思肖,思肖就着奶娘遞來的羹匙嘗了一口,大叫一聲“燙”,又鑽到徐蕙懷裡,撒嬌着央求道,“祖母喂嘛!祖母喂嘛!”
一小團斯年坐在祖孫對面,由撄甯姑姑陪着,将棗粥與蒸蛋一勺勺舀進口中。
秋水走進後房,向徐蕙行了一禮,“夫人,錢已經送到了。”
“霖哥兒收下了?”
“收下了。”
“神情窘迫不曾?口出怨言不曾?”
“江公子溫厚體貼,豈不知夫人一片好心?他隻請奴婢轉達感謝之情,并未有旁的表現。”
徐蕙回房不久,就讓秋水給江霖送去二百元錢、鈔應急。她沒有照看過這般年紀的少年,對于衣食住行,既擔心照顧不周,令他拘謹,又生怕幹預太多、顯得冒犯。她一邊喂孫兒吃着芝麻酥餅,一邊思量着向秋水囑咐道,“霖哥兒口味清淡,讓廚房備飯時少放些油鹽。還有,叫小厮量下他舊衣服的尺寸,好請裁縫先趕兩套新衣出來。至于文房四寶、卧室用具,暫時就按府中的常例添置,若霖哥兒用不習慣,你們再去外邊采買……”
正談話間,又一婢女匆匆趕來,“禀夫人,嶽夫人攜嶽旻公子、江千裡公子、薛簡公子和陸谷小公子前來拜訪。”
“請她們在堂中稍坐片刻,我随後就到。”
黃思肖一聽是嶽夫人來訪,吵鬧着也要見客。徐蕙趁機哄他吃下一枚煮雞蛋,才親自為他擦淨臉面,牽着步入正廳。兩位夫人都是徹夜未眠,眼圈對眼圈,一位因子輩夜不歸宿而提心吊膽、不敢稍有阖眸,另一位卻因幼子歸家而欣喜若狂,不舍片刻光陰。趙、嶽兩家來往密切,嶽夫人一見到思肖,很自然将他攬在懷裡,“我看看,小虎兒的牙病是不是好了?”
“虎兒”是黃思肖的乳名,平日隻有十分親近的長輩能喚。思肖張大嘴巴,再次展示排膿後上颌留下的傷痕。“勞您動問,牙病已是完全康複了,”徐蕙代他回答,随即将目光投向那群朝氣蓬勃的少年,“難怪昨晚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幾位世侄,不知當如何稱呼?”
少年們一一做了自我介紹。他們得知要來拜訪趙府,特地繞路到街頭菜市,湊錢買了兩籃新鮮的蔬果。饒是高門玉馔珍馐享用不盡,也不會有人不喜歡田間野地的清香。非但如此,他們還在湖廣館街附近瞧見剛從河裡打撈上來的鯉魚,将最新鮮肥美的兩條買去,又搭配了一隻羽毛鮮亮大公雞。陸谷抱着雄赳氣昂的公雞站在哥哥們中間,活像從年畫裡走出來的胖娃娃,徐蕙看着心喜,招手喚他上前,“這位便是陸小公子吧?若不嫌棄,往後來嬸母家住可好?”
“我們已經認他作了幹孫兒,可不由你橫刀奪愛, ”嶽夫人玩笑道,“對了,虎兒今年不是要開蒙讀書?谷哥兒與他年紀相仿,想瞧瞧有無機會,能來尊府附讀?摯見、束脩全不是問題,主要是齊老才高德厚,一時真請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先生來。”
黃思肖今年年初過完八歲生辰,煜陽就為他聘請了本地碩儒齊洵為師。然而小孫兒罹患牙疾,哭天搶地,坐立難安,好容易大病初愈,見天氣逐漸炎熱,索性将入學之期推到了出伏後。“你我兩家世交,何必談那些阿堵俗物?虎兒同谷哥兒一道念書,正好能彼此相伴,共同進益,省卻我多少心思,”徐蕙又對幾位少年道,“你們也是,得空了便到趙府裡來玩,少年人生龍活虎,最寶貴就是這份熱鬧呢。”
“怎麼,大大小小五個娃娃還不夠你照看,又要去巴望别家的孩兒,”嶽夫人向徐蕙打趣道,“不過咱們旻哥兒同江霖自小一塊兒長大,一日不見就牽腸挂肚的。往後兩個孩子想待在一處,少不得要麻煩趙夫人了。”
“你又見外了不是,旻哥兒——”秋水走進廳堂,在徐蕙耳邊耳語一陣,“快讓他進來吧。”
徐蕙向嶽夫人解釋道,“霖哥兒昨夜陪蓁蓁和晳姐兒出診,清早才回府上。聽聞嶽夫人來訪,這不,一刻沒有休息就趕來拜會了。”
“哪裡是為了會我,分明是想見這些小兄弟們呢。”嶽夫人指着嶽旻他們嗔笑道。江霖被秋水引進廳中,一襲青衫帶水,網下烏發仍濕。他與在場衆人一一見禮,各道寒暄。賓主閑談半晌,定下再會之期後方才散去。徐蕙回到卧房,剛陪斯年學會一句《三字經》,又有婢女前來通報,“夫人,桂王府學士沈潛求見。”
徐蕙對沈潛的拜訪充滿警惕。他随桂王入川,月餘不曾投帖。昨日江霖歸府,今日他便登門。徐蕙抓住沈潛的失禮,有意歪派道,“你我親戚,本該勤加走動。奈何外子在湘征戰,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能曉外間之事。有勞公子先動一步,好知不曾厭棄了我們。”
交際最難事,莫過于明知而故昧。為了隐蔽來意,沈潛特意沒穿官服,未曾想論私交先落下乘,再想談公務,又被那句“不曉外間之事”堵住了口舌,“是晚輩行事不周,望夫人容諒,”他連忙起身作揖,“昨夜王宮與表弟遙遙一晤,憾不能交一言。今日冒昧登門,正為同他論情叙舊,尚祈夫人成全。”
江霖算出沈潛會清早前來。昨夜逼勸林天炀退位,王府上下人心惶惶,意識到皇位注定不保,他們必會搶在總督衙門發布“廢帝公告”前提出訴求,好為自己博取最大的利益。奔波一夜,江霖和趙晳尚未能議定妥善的優禮原則,更還沒有召集衙門百僚,磋商、繕清每例條款。趙晳不願倉促與桂王府的人會面,早早就去府衙處理公務。而沈潛與江家淵源頗深,江霖知道他會用父母的往事牽住自己,占得此時機之先,遂與徐蕙交代一聲,轉而同嶽旻橫穿府中花園,由後門翩然而去。
“沈公子來得不巧,嶽旻邀霖哥兒同去祭拜祖父,想來眼下已經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