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瞻有故交在長安,借宿于斯,那夜本可以平安無事。然而變生于不測之間,乾甯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太子李元發動政變,蟄伏已久的兵馬漫過寂靜的街巷,順手将無處躲避的趙瞻斬殺道旁。
次日淩晨,宮城破,順太宗李鼎駕崩,李元登基,是為順惠宗。
次月,被冊拜為司空的嶽維申引疾緻仕。天子诏賜黃金百兩、絹帛千段,派遣車馬夫役将他禮送還鄉。五月端陽節,維申驟然辭世,享年七十五歲。
維申仕順十年間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大至朝廷政策如何頒布,小到與宮中内侍的每一次交接,都被事無巨細地記在這本書中。孩子們的笑聲穿透晴空,催着江霖把書翻得再快些。嬢嬢來請他們用飯時,他正囫囵翻到最後一頁,映入眼簾的是嶽維申的七律絕筆:
“看盡興亡淚不收,事秦十載雪盈頭。
直樹空作浮江木,積羽枉沉芥子舟。
魍魉相偶休言異,蟏蛸為鄰莫論愁。
枯眼勉收敗棋陣,老去難逃後死羞。”
“祖父并非壽終正寝,”嶽旻垂下頭,聲音低沉而哀傷,“他是服毒自盡而亡的。”
竹叢覆雪而峭立,細葉倒挂,根根如鋒。謝道韫身披大紅鬥篷立于竹下,眉眼深邃,望向天邊淺淡的山影。作畫者在山後的空白處題字:“肅肅林下雪飛高,吉甫作頌念唐陶。身世飄零風吹絮,慷慨抽看殺人刀——甲寅仲夏江颢于金陵。”
“這便是沈潛所留之物?看上去不似作僞,”趙晳将畫作小心卷起,“家母亦藏有令尊真迹,同繪名姝,詠贊者李清照也,布局與此相差仿佛。”
“昔日先父與友宴樂,見一婢女善彈古琴,即興揮毫,作《文姬歸漢圖》。由此發端,而後陸續為上官婉兒、李清照、謝道韫繪像,四幅并列,合稱《四才女圖》。今《清照尋詩圖》、《道韫詠絮圖》下落已明,其餘兩幅猶如山河破碎,不知歸期,”江霖支起窗棂,看沉睡的蓮塘被月光塗抹成一片墨綠,“金陵城破時,沈潛攜此畫倉皇逃亡。他給我留下字條,稱畫中女子肖似我的母親。”
淚珠在眸中凝結,江霖沒有去揩,任由它們滾出眼眶,在面頰風幹。
“阿壽,沈潛的話,并不能盡信。來日回到保甯,何不去問問家母?她也曾真正見過公主殿下——”
“姐姐不必挂懷,我都省得,”江霖轉回頭,嘴角劃過一抹苦笑,“他們接受優待條例了嗎?”
趙晳這才想起今晚的來意,“沈潛一直守在王宮門口,優待條例剛送到,他便欣然接收了,”她随意翻看着表弟案頭的書冊,阖頁時鼓起一陣微風,吹下張折痕深舊的字條——“天下大旱誕江霖”,分明是林萱留給幼子的唯一手澤。趙晳故作鎮靜地把字條夾回書中,看江霖也裝作不知,“幸虧是他,換作褚健,還不知要糾纏到何時。霖弟,咱們這位遠方表兄,你認為值得信任嗎?”
江霖沉默片刻,再次拔座走到門口,對守在外面的小厮吩咐道,“阿笠,阿笈,我這裡沒什麼事情,你們先去休息吧。”
他将門窗一扇一扇關緊。蟬鳴與蛙噪消隐之處,填進趙晳心頭的不安,“昔日唐王暴薨,群臣同室操戈。沈潛見國事浸不可為,遂轉投桂王門下。雖難稱忠,亦是情有可原。”
“我必與其交,卻絕不信他——不過非因此事,”江霖斟酌再三,終于決定如實相告,“江帆世伯曾經拜訪餘姚,與祖父談及金陵之事……母親臨終前,嘗請世伯榻前一晤,一則将我托付于他,二則主動談起兄長之死。她對世伯說,是沈潛害死了兄長。”
趙晳險些驚跳起來,“什麼?”
“彼時母親病勢極沉,又飽受喪子之痛,失态于風聲鶴唳,也是可能的,”江霖擡手摩挲着卷軸,實在不敢打開,“然而個中諸多疑點,便是沈潛也不能解釋清楚罷:公主府的長公子,分明受到嚴密看護。何以在平日玩耍之地,突然被奸細抱走?且那奸細為何隻抱走兄長一人,卻将同行的沈潛毫發無傷地放過?那日真是巧了,兩人偏玩的是捉迷藏。兄長已被抱走許久,姑姑、小厮們才匆忙到處找人。在此之前,沈潛已徒勞尋了兄長幾個時辰,為何笃定他沒有走失?”
“舅母當真不惜己身,将此事反複推演了許多遍。”
“相隔年久,過往要證具已泯滅,我不能作任何斷言,”房中燈火明亮,照見江霖面色蒼白如寒冰,“但是我娘不喜歡他,而他,到底活過了那場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