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無福,襁褓之中,為父母兄姊所棄。幸得祖父母垂憐,零丁孤苦,至于成立。箕裘之業,懸懸在念,沈氏親厚,猶不敢忘。表兄與我同氣連枝,逢家國之大難,更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江霖微笑道,“愚弟年少識淺,有行思不當之處,萬望表兄不吝賜教。”
沈潛也是一臉誠摯,“你我心照神交,何需片言?古有荀令君協規魏氏,諸葛亮謀定三分,所奉之主不同,而向漢之心則一。薩景竊居中原,累年暴殄,禽獸之行,神人共憤。先輩英靈在焉,我等豈敢不舍生忘死,逐鞑虜于千裡之外?賢弟但無慮也。”
“表兄心懷此志,是社稷之幸。”
趙蓁對林天炀印象不壞。
同樣是内斂如水,江霖如萬裡長江,深不見底,看似不與萬物相争,卻蘊含劈山碎石之力。他一路向東,滔滔莫禦,既能灌溉百谷、哺育萬姓,又能淹沒國土、摧毀民家——端看他想如何料理。
林天炀卻不同,他像一方池塘,隻照見近處幾寸風光。因其清淺,一遇風雨就會水珠亂跳,可它平庸得讓人心安:看它,便落進它的眼底,撥弄它,便有漣漪作為回應。假使鬧得過火,落水濕身也無妨。趙蓁見慣了官場紛争、人情冷暖,這樣簡單而平淡的交際,是她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
“多謝二小姐從中斡旋,天炀方能脫離樊籠,如尋常人般,與母親朝夕相見。”
“從堂皇王府搬出,住進街邊的三進小院,殿下還習慣嗎?”
“我本市井出身,陰差陽錯,做了幾日藩王。犬羊服虎豹之文,到頭來還是原形畢露,”林天炀自嘲地幹笑兩聲,“在新會時,母子倆租了一條花船,母親在前艙接客,我就躲在後艙準備酒水、點心。被羞辱、打罵之時,哪裡想到會有三進院落栖身?上天待我不薄,倘今後能盡心奉養母親、侍弄花草,無饑寒戰亂之憂,無案牍瑣事之勞,天炀曷勝滿足!”
“殿下可還忘了娶婦添丁之喜?”
本是句逗趣話,卻讓林天炀的目光突然黯淡,“此事……我暫無打算。”
趙蓁這才想起天炀的妻兒慘死于景軍之手,心中懊悔不已。她照着曾經讀過的話本,笨拙地安慰道,“古稱陰陽和平,天地交泰。若是鴛侶中道失散,男子一味不續弦,女子一味不再醮,反倒不合于理——蘇東坡為先妻作‘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之詞,情深義重,身旁亦有妻妾相伴。殿下開枝散葉,令老母亡妻日後不絕血食香火,則活着的人歡喜,死去的人也安心了。”
“宗廟堕壞,社稷喪亡,林氏子孫,惟坐以待死而已,哪管身後有無血食?”天炀輕歎一聲,“況我自不量力,披過幾日假龍袍。倘來日生男,為強人逼脅為傀儡,任其操縱,豈不贻害後代一生?若是生女……哪裡會如此幸運呢?我幾番想将初荷過繼膝下,可人家娘親不願意啊。”
經趙蓁介紹,天炀将朝雲姑娘收入府中,照料母親的飲食起居。她的新生女兒也住進後院,因為安靜喜笑,備受老人的疼愛。天炀愛屋及烏,親自為小女兒取名“初荷”。趙蓁意識到天炀并非他口中說的那般豁達,隻是寄人籬下,形格勢禁,不敢有過多奢望而已——然而這“格”與“禁”都與總督府有關,她也脫不了幹系。耳畔傳來一陣悠揚的管弦,趙蓁擡眼,發現兩人已走到戲園門前。“娲皇煉石勞,漆室憂心悄,她也是裙钗,為甚萦懷抱。非因好把芳名表,也隻為天倫大義無所逃。如鑒神駒,豈在骊黃貌?勸伊把意見浮雲掃(注14)……”花旦行腔圓轉,引得座中人連聲叫好。趙蓁心生一計,對天炀笑道,“‘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注15)’,昔秦良玉以巾帼效命疆場,南平賊寇,北擊胡虜,傾一族之性命,護一方之疆土。自其殁後,川蜀之人無不懷之。這部《女雲台》近來傳唱甚廣,你我何不去聽賞一番?”
“常舍舊謀新之人,猶安坐覆舟之上耶?”
江霖會客時,嶽旻一直坐在隔壁讀書。蒙頂、武陵、龍芽、滇紅……他把店裡的好茶都喝了個遍,也沒等到需要照應的緊急時刻。他聽見江霖與沈潛一道下樓的聲響,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也推開房門,到櫃台邊挂賬。嶽旻走出茶樓,果然見江霖已告别了表兄,正在檐下等他。
“沈潛不願改換門庭?”
“我沒有直接問他。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注16),且再看看吧。”
他們商量着搭輛馬車,到青羊宮集市上轉轉,不料被江千裡在路口堵了個正着,“二位兄台好悠閑!查理都走了半個多時辰,你們怎麼還在茶樓附近?”
“朝宗兄見到查理了?”
“他去隆盛号給上司寄信,還是我協助辦理的。”餘翺出走南洋前,将朱記錢莊遷往台灣,交由女兒朱钰——新任延平郡王妃打理。關閉中原大量分号的同時,隻在成都留下隆盛号,作為與台灣及内陸聯絡的據點。江千裡是朱記舊人,被隆盛号聘用不在話下。他們主營銀錢的存取、借貸、兌換,海内外貿易等業務,有時因利乘便,也幫忙運輸物品、傳遞信件。四川有官方的蜀川錢莊,查理擔心事涉邦交、有人私拆書信,特地舍近求遠,委托朱記的商号,不曾想千慮一失,到底落在了官家自己人手上,“可知他寫了什麼?”
“信用棉紙裹之,火漆封之,我可沒辦法偷看,”江千裡聳聳肩,随即又狡黠地笑開去,“不過他口中念過兩句洋文,在下還是聽得懂的——趙大公子不日将歸,初次識荊,得無盡心之願?”
趙舉與江頤的長子趙晉兩年前出使吐蕃,直到近日才返回四川。剛到雅安,就将行程消息急遞成都,不叙骨肉親情,不言鞍馬勞頓,隻洋洋灑灑列了份采買清單,從鮮衣美食到文玩器物,恨不将兩年空乏旦夕補齊。江千裡初來蜀中,承趙府多方照料,得知此事,自告奮勇領受了采辦之事。逢集之日,正是商号百忙之時,他告假半日上街,才發現市中貨積如山,人密如蟻,偏生石闆街被兩旁的坐攤行擔堵窄了一半,聲潮都已在半空卷了幾層巨浪,地上的人潮才勉強前湧了半裡。他在在一封信上賣關子,無非想将清單一分為三,請兩位好友幫忙分擔些許,不料姜太公釣魚,卻無願者上鈎,“七年前姑母歸甯,麟趾與我已見過表兄,便不與朝宗争此贽見之禮了,”江霖有心逗他,“至于查理嘛,他在茶館所言,可比在隆盛号多得多了。”
千裡不與江霖嗆聲。成都賣貨之街道參雜不一,他已将趙晉要求之物按照區域分為三類,列在三張紙上。随手抽出兩張,遞到江霖和嶽旻面前,他們也樂呵呵接了,“二位賢弟挑好貨品,便教商販、掌櫃們直接送到隆盛号。我會親自安排商隊,将它們運往保甯。”
“放心,無人搶爾功勞。”
千裡由他揶揄,行禮告辭之後,轉頭朝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去,沒走出幾步,又返身追上他們,“對了,去非邀我們今晚到他府中小聚。清晨送帖,未能面晤二位,遂托我從中轉告。”
薛簡表字去非。“去非在府衙做了幾月文書,謀衣糊口都不易,怎好讓他因此事破費?”
“哈哈,去非賣了兩柄泥金折扇,文貞獻(注17)手筆,市價近乎千元,”千裡對好友的資金流動了如指掌,“孤家寡人,日常所需僅止一半,另一半合了隆盛号的商股,每月結算,還能得不少盈利。”
嶽旻眼睛一亮,“折扇賣去了哪家鋪子?敬古齋?”
敬古齋是成都規模最大的古玩店,掌櫃一雙巨眼,赝品絕不會看成真迹,對真迹也絕不會吝惜錢财。“早沒了。孟汝成在敬古齋做夥計,東西還沒入櫃就暗地裡通知了明昭,把折扇收進趙府了。”
“也不知薛簡手裡還有多少好物,其父闊而好古,半生收羅之書畫珍玩,總不該為胡虜一夕成燼。”說到最後,竟有些怅然——亂世之中,劫灰浩茫,人猶如此,物何以堪?江霖見狀,笑着安慰道,“天地之間,物各有歸,畫歸于木,瓷歸于土,鼎玉歸于金石,皆自然之理也。于人者,不過眼耳鼻舌身意相随一場,又何必耿耿不忘?”
嶽旻點點頭,“落紅春沼,來年必有新枝更發! ”
“正是,正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注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