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趙晉在門前聞到花生和奶香,才領着江霖冒然叨擾。昔年董齊治理南疆,将長子董俨送回父母身邊承歡膝下。董俨與夫人享壽不永,多年後江南陸沉,他們的一雙兒女董磐、董磬投奔主政雲南的祖父。與素昧平生的親戚艱難相處不久,董磐和一位土司的女兒成了親,從此隐入深山,不問外事,董磬則來到保甯,拜經學大家江頤為師。江頤師承宋景遷、江永的浙東學派,對史學研究尤為看重,所謂“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于政教行事之實,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字以傳後世也(注11)”,既為人事,則發六經之旨,不過究三代之大道,事變出于後者,六經不能言,仍待今人考之。和他們相比,江霖讀史不過如隙中窺月,摭拾片言以應時事而已,“數年前徐若水撰《尚書古文疏證》,具陳古文大僞之處。引經據古,條分縷析,讀來真令人拍案叫絕!”
“道沖乃不世出之史學奇才,可惜明珠暗投,為五鬥米做了多少欺世文章。”
“世事如潮,自有千淘萬漉,些許黃沙掩金,無礙的。”
董磬盛了兩碗乳酪,向趙晉瞥去一眼,放下湯勺。趁趙晉自己服侍自己的當兒,她從書案上取來尚未完成的《新舊唐書考正》書稿,分予兄弟二人閱覽。江霖外行觀場,不敢妄加品評,“聽聞順帝诏征民間金石、遺書,數年來儲集甚豐。在下此去長安,定向李默求一道敕書,好方便靈璧姐姐來日出入弘文館,撰成此垂範後世的偉作!”
“舊唐故都之文物典籍,若蒙披覽,必大有益于拙作。董磬在此先謝過了!”董磬拱手緻謝,轉身将拳頭擂在趙晉背上。原是趙晉在旁狼吞虎咽,不小心将勺乳酪灑在手稿之上。他用小匙打撈許久,最後索性探首吞食。看着被湯水和口水浸濕而模糊不清的字迹,趙晉自知理虧,不敢反抗,“我重抄一份便是!”
董磬剜了他一眼,不再理會。
江霖轉移話題,為表兄解圍,“為匡宣末理學虛掠高玄之弊,近世學者多重考據。無論是訓诂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還是窮究天人,通變古今,立言宗旨,我獨見學士空耗精神,陳編萬卷著述,若試之國計民生,似無些生益處——靈璧姐姐,可否為我解惑?”
董磬沉吟半晌,“近世儒學經史二分,一派主張‘理學即經學’,天下之道,不出六經之外。欲求賢人聖人之理義,必考三古之典章制度,欲考三古之典章制度,必明古經之先師故訓。彼等向紙上與古人争訓诂形聲,一字之考,則援據群籍,證佐數百千條。久之,乃以一隅自限,離世愈遠,氣象愈狹,複又各分門戶,是其師而非其異。宣稱言必有據,證必多端,實則舍今而泥古,複入虛無之境。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國,有何益哉?”
“另一派呢?”
“另一派主張‘六經皆史’,經者,先王政典之容器也,不可離事而言理。時事更易,道亦将随而變,故六經不足以盡夫道也。”
趙晉插話道,“有何不對?”
“并無不對,然則事物之變,多出六經之外。察今日之文章制度、人倫日用,與三代懸殊迥異 ,既執古以用今,又難于知時而創制。非是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注12),舍人事而言道,則道不可知也。”
“姐姐這話未免偏頗。道有常,有變。常者本乎自然,雖物有萬殊,其歸則同;事有萬變,其緻則一。常者應乎時變,雖聖人智力無能盡之,乃有仁義忠孝之名,刑政禮樂之制,”江霖辯白道,“小而言之,倘晚唐君臣慎齊襄‘及瓜而代’之空言,或免桂林龐勳之亂階;倘甯王宸濠知魏武何所敗于赤壁、友諒何所敗于鄱陽,焉有焦舍亡族之慘禍?大而論之,國家之興亡,在于人心之向背。凡亡國之君,莫不橫征暴斂,苛虐無道,視生民如犬馬;凡治世之君,莫不儉約自守,薄賦省刑,與百姓同憂樂。所謂‘民惟邦本,本固邦甯’,自古皆是一個道理。”
董磬放下湯匙,不置可否,“邊卒久役,未必謀叛,鐵索連舟,未必焚亡。至于君王竭民之力,取民之财,‘太平犬勝亂離人’,猶是百姓忍氣吞聲時多,而王朝分崩離析時少。人易貪小利而不顧其害,用小智而不計長謀,及至禍臨,方知覆水難收——非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乃一敗塗地之後,方知是舊轍也。”
江霖皺眉深思。趙晉望了眼董磬,又望了眼表弟,“通文史者未必能治世,善為官者未必善從學,既如是,所謂‘與士大夫共天下’,到底是和誰共天下?”
“我曾見一位耶稣會士手舉《聖經》,在教堂前高聲疾呼,‘凱撒之事歸凱撒,上帝之事歸上帝’。雖是宣稱政治與宗教兩不幹涉,然士人中學政殊途,亦近此理,”董磬又補充道,“最後那名傳教士還是被趕走了。”
趙晉幹笑兩聲。
“學貴獨立,政貴和同,窮理與治理究為兩事,”江霖點頭道,“然則華夏廣土衆民,唯士人書同文,語同音,同修四書五經,同宗周孔之道,乃得施仁義于天下,安社稷于萬世。士者,四民之首,縱然非必為仕,黎庶亦每以尊長視之。學問文章之權,隐而難知,儒學壞空卻難以歲月更替,原因正在于此。”
趙晉接過話頭,與江霖辯論,“我看未必。秦時尚法,以吏為師,今者地方之政,亦多仰胥吏而成。想來道德止于潤身,修政理民之事,何妨用法?”
“奈何當今之律法,依舊是儒家綱常禮教之律法。”
“世人盡知‘便國不法古’,既然補綴無益,那便破舊立新,另起爐竈,”趙晉語不驚人死不休,“三尺之法,本應與天下人共之,如不能一視尊卑親疏、貧富貴賤,不能杜絕徇私阿貴、因事枉縱,不能免除法外之法、刑外之刑,不能禁止暗室隐規、官官相護,則律法不過上位壓服下位之工具,絕非禁暴而率善人之準繩!”
董磬看向他,目光中難得流露幾分欣賞,“那該當如何?”
“當然是——”趙晉正要開口,江霖輕推了一下他的後背,笑道,“天明,且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