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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曆添新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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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本是辰州道士,受當地紳家所托,往南陽尋其族侄屍首。大荒年歲,此行注定徒勞無功。最後老先生隻能用符引魂,将逝者衣冠葬進家族墓園。”

“難道用的是辰州符?”趙晉眼睛一亮,“辰州符法術深妙,驅邪、治病、消災、賜福,據說比大廟的佛陀還靈哩!老先生尚在人世否?”

“回鄉不久,老先生在山林遭遇土匪,不幸撒手歸西了。”

“說明還是沒得到胡氏真人的真傳——”

“也許本就是虛無缥缈,無法應驗的符咒。”

被薛簡反駁的趙晉撇了撇嘴角。他身上流着永州人的血,對于與中原迥異的湘西巫咒,他耳邊常聞,信之不疑。如此想來,他對孟子玉不由更添幾分親近,“老先生登仙後,你又怎麼辦呢?”

“當年永州尚屬安定,我又從老先生處習得當地方言。謀生糊口,算是不成問題,”孟子玉從趙晉推來的食碟中撿起一顆紅棗,點頭道了聲謝,“當時沅陵教堂招募會識字的義工,雖無報酬,卻包管食宿。我在教堂服務八年有餘,直到兩年前教堂解散,保羅牧師被遣送回國。”

川蜀崇山僻遠,常為流賊窟穴,邪說橫行,往往煽動民心。假巫觋鸠集愚民、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在古有太平道、五鬥米教,近世亦有明教、白教。煜陽主政之時,漢中道人張沖以氣功名聲大噪,相傳他不僅醫術高超,活人無數,還能預蔔吉兇,替人禳災。張沖在湖廣、四川一帶廣收門徒,也常為地方大員與官吏士紳的座上賓。煜陽對此漸感不安,遂以“左道惑民”的罪名将他逮捕,立置典刑。他擔心境内還有張沖一般的人物,遂行文各地官府、軍隊,全面清掃“陽托修煉之名,陰挾欺世之術”的異端邪說。由于煜陽将“背叛孔孟,尊奉妖邪”作為異端的判定标準,官府與耶稣教會發生了激烈沖突。在教士們的據理力争下,總督衙門做出妥協,保留了成都、漢中、重慶、嘉定等地的幾座規模較大的教堂,而将其餘教堂解散。失去依傍的教士可以選擇被遣送回國,也可以留在域中,從事與傳教無關的生計。湖廣總督薛湛在其治下如法炮制,位于沅陵的教堂也收到沖擊。孟子玉重又踏上流亡之途,這一次,他聽從當地鄉紳杜永壽的建議,入川躲避災禍。

“原來是得舅公指點,你合該直接來尋我和明昭的。”

“微末之事,何用勞煩。今日得會諸君,誠乃三生有幸。”

趙晉樂呵呵舉杯緻意。父執輩未能暢飲的美酒,如今都擺在他們的桌上。衆人随同舉杯,一齊飲下。落杯之後,趙晉又理所當然地問道,“下一個輪到誰了?”

暢所欲言突然成了職事分派,大家一時不備,都沒有應答。隻有周芝緩緩擡起頭,壓低了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我想和大家說說我義父的往事……他并非如坊間傳言的那般……十惡不赦……”

“周琛屠殺同胞、認賊作父,凡我華夏兒女,誰不願飲彼之血、啖彼之肉,還有什麼冤好訴!”蘇峥拍案而起,痛罵道,“辭舊迎新之日提周琛之名,你也不覺晦氣!”

“仲攀,你先坐下,”趙晉擺擺手,轉頭看向周芝,“向忠,你且說說看。”

他将周芝的表字咬得極為清晰,算是為對方的忠心做了擔保。周芝心下稍定,開口道,“當年江不疑外戚用事,擅權納賄,包藏禍心,及至謀刺江元輔未成一事,朝綱之隳堕,勢難挽回。義父見京師已無可為,遂與還是錦衣衛千戶的黃樹公商議,尋機返回故鄉。然而比之黃公蛟龍入海,成就千古功業,義父卻如脫網之魚,複陷罟擭之中:山東巡撫周瑞雖對義父百般厚遇,不過幽以高堂峻宇,戕以醇酒美人,實際軍國機務,卻是一毫不予染指。義父髀肉複生,壯志日漸消磨,山東官僚伺上官意而冷遇之,更令他挹郁填膺。至為可恨者,乃周瑞與義父之妻嚴氏勾搭成奸。義父蒙受奇恥大辱,怒不可遏,遂召集府中數百家丁铤而走險……”

一行人闖入巡撫衙門,将周嚴二人捉奸在床。長刀揮砍中,嚴氏命喪當場,身受重傷的周瑞在趕來侍從的護衛下僥幸逃脫。他來到軍營,即刻發兵圍剿周琛。周琛與十餘名部下倉皇出逃,走投無路之際,投入元烨塗抹甘饴的羅網——景帝在山東早有布置,趁周氏兄弟不和,從容指揮暗樁,行挑鬥手足、攪亂齊魯之謀。周琛以為發落可長,薩洲服飾也易換回漢家衣冠,卻不知馳援的景軍高張“奉少保子”——周緒死後追封少保——的旗号大舉進兵,公然宣告了周琛的反叛。然而在将周瑞逃亡的戰艦擊沉後,景軍并沒有将山東奉還“少保之子”——周琛被元烨召入京師,得到的隻有景帝“食毛踐土,具有天良”的激賞。他在新的輕車都尉府中重又過起“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日子,直到景軍南伐屢挫,元烨被迫啟用前宣降将,把周琛等一幹折節倒戈之人送上侵略江南的戰場。

“莫說拒不受命、誓死反抗,便是詐病裝瘋、遁入空門,也能免手染同胞之血。周琛為何一定要出兵?”

周芝深吸一口氣,将叙事時間又往過去倒轉,“義父領家丁複仇前,曾讓侍妾秀娘将他們的孩兒帶回潛山娘家。此事為佟允文獲悉,便把秀娘母子捉進軍營,以此脅迫義父出兵,直到義父率軍抵達長江北岸,才将他的親眷釋放。潛山的鄉親以秀娘‘委身漢奸’為恥,将母子二人趕出村莊。秀娘帶着孩兒去尋義父,不幸路遇土匪,慘遭奸(河蟹)殺。小義弟當年還不滿四歲,想要救娘親,被惹惱的土匪一刀割喉……我當時就跟在義父身邊,親眼看見她們悲慘的死狀。義父大恸之下,心志喪絕,竟下令向秀娘所住的村莊發起進攻。他的麾下是一幫剛從西線退敗的烏合之衆,畏強而淩弱,義父無法制馭,眼睜睜看着一整座村莊被徹底夷平……”

蘇峥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剛要起身,被兄長搶先按住肩膀。

趙晉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所以,你還覺得他無辜嗎?”

“義父之過錯,罄竹難書。然而世事半由天意,半在人為,有太多巨禍浩劫,非他所能掌控,”周芝的眼角蓄滿淚水,哽咽道,“義父罵名滿身,并非為向佟允文獻投名狀。他孤苦伶仃,日夜煎熬,奉命包圍南京,卻也在暗中協助宣方轉運物資、撤離百姓。若非如此,南京城再是固若金湯,又豈能堅持近乎兩年?趙夫人周瑛之死,平陽公主阖家之難,義父罪責難逃。我今日說這番話,非為求得大家諒解。可是……可是義父從沒想過要害死妻兒、姐姐、義兄一家三口,更沒有想做這千夫所指的大漢奸啊!”

那年四川與陝西陷入膠着的拉鋸戰,煜陽無法分兵救援。周瑛聽聞金陵危在旦夕,單槍匹馬趕到陣前。她站在周琛的營帳前痛聲叫罵,怒火攻心,氣血上湧,最後竟當場死在弟弟面前。

前院的說笑聲和洗牌聲漏進窗隙,座中死一般沉寂。江霖知道大家都在偷眼看他,蒼白着臉,起身,手指顫抖着,向泣不成聲的周芝舉起酒杯,“向忠兄棄暗投明,我當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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