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小姐給我開的方子,說是健脾護胃,久服能延年益壽呢!”
範長慶在嘉定長大,與趙氏并無私交。放眼望去,座中更無一張熟悉的面孔。好在趙晉與長慶都是自來熟,四目交彙處,即是肝膽相照時。趙晉沖長慶招招手,安排他做到自己身邊,“那你先試幾劑,若有療效,我再尋你求此藥方。”
“好啊!”
“我說載錫,”趙晉一把攬過他的肩頭,“除夕守歲,豈能枯坐?有道是‘入鄉随俗’,你可有故事,叫我等一飽耳福?”
長慶手握趙晉硬塞給他的美酒,遲疑道,“不知大家……想聽怎樣的故事?”
“不拘來源,不拘題材,不拘真僞,關鍵是要出新、出奇,别落了陳年窠臼!”
聽完趙晉的要求,長慶默思片刻,點頭道,“我曾聽聞過一段韓王李勰的轶聞,此事盛傳于長安,卻少有人知其真相。”
見衆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長慶才放心地飲盡杯中酒水,“今年五月,韓王妃高氏因病去世。王妃卧病有日,長安官民多有聞之,然而殁後倉促落葬,卻非其身份所應有。更為荒誕者,在其去世不久,‘韓王虐殺王妃’的傳言又甚嚣塵上——有人曾見一女子衣衫淩亂、遍體鱗傷,由韓王府逃出,在深夜街中求救,哭聲未咽,又被拉回府中。那人酒醉眼迷,偏說女子長相酷似王妃。此事離奇,經衆口相傳,聳人聽聞更甚。韓王妃高氏乃臨朐伯高啟的孫女。高家一門兩後,煊赫無匹,自長子高淮戰死,留下的唯一孫女便成了高啟的掌上明珠。白發人送黑發人,又有此不堪入耳之謠傳,高啟不能善罷甘休。他命在朝的次子高卓及族中子弟向帝後上書,要求開棺驗屍。李默和楊皇後幾番安撫,終是準其所請,交宗正寺處理此事。”
趙晳冷哼一聲,“惺惺作态,怕是早就想罷免李勰,扶立自己的女兒。可憐那紅顔薄命的韓王妃,這回非得被虐殺不可了。”
順宣兩朝在湖廣拉鋸多年,薛簡身為曾經湖廣總督的公子,對西北政局多有了解, “韓王素行不端,坊間早有惡名。若真因此事去位讓賢,于家國并無壞處吧?”
“憑君王之私意廢黜,與依律法之公理行罰,到底還是不同。”
“《大順律例》于乾甯二十七年停止修訂,典章憲度至今不過幾紙具文。若說因果有報,難矣,”長慶陡然同情起西北的百姓來,單單生老病死,已是禍福難料。他歎了口氣,又提振起精神,“然而開棺驗屍之所見,絕對超出你們的意料……”
韓王妃去世時正值盛夏,殓而瘗,掘而驗,棺中隻剩下一堆白骨。骨上沒有傷痕,高卓征戰多年,一眼就看出這是去世多年的女子屍骸。他陰沉着臉,在盛滿陪葬品的棺椁邊上繞行兩圈,突然一聲暴喝,“來人,搬出屍骨,繼續搜檢!”來人都曾是高卓的部下,執行命令先于對命令的質疑。他們在金銀明器間又零散撿出一堆白骨,傷痕累累,好幾處折斷,找仵作來一一驗看,竟又拼出一副喪命不久的女子屍骸。
“究竟哪位才是真的王妃?”
“四年前李勰與王妃成婚,年末誕下一女,可惜孩兒生有不足之症,沒出月子便夭折了。兩具屍骨中,唯有依制殓葬的女子有生育的痕迹,想來是真正的王妃無疑。”
“這又奇怪了,”趙晳追問道,“韓王妃去世有年,為何遲遲不訃聞四方?便是移花接木,偏又驕恣跋扈,不能瞞天過海。然而為何不将替身毀屍滅迹,反而與正主同葬,徒留無窮後患?”
“也許李勰既想将正妻風光大葬,又想對替身有所彌補——人之性靈,時常匪夷所思,”江霖嘗試去解釋韓王的動機,“王妃去世時,正值乾甯帝大限将至,儲位之争暗流湧動。高家之向背,關乎韓王府之安危,李勰瞞下此事,另尋替身,倒也無可厚非。至于日後虐殺替身,解屍離骨,李勰自是不可饒恕。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留患以惕,也許便是他贖罪之法呢!”
“韓王之善惡已有定論,正因此事并沒有到此為止,”長慶又飲下一杯潤喉酒,“事涉皇家秘辛,不可外洩。皇帝遂要求宗正寺不必推算吉日,當夜即行安葬。蓋棺之前,高卓叫來京兆府仵作最後一次驗看,竟發現王妃頸下一骨曾被替換過——王妃死時不滿二十,頸骨不應與四十婦人等重。韓王緊咬牙關,強說不知細故,天子各方施壓,謹防走漏風聲。難得高卓也忍下了這口氣,以一人之枉死、一人之緘默,換來阖族累世榮光。”
“難得什麼?李勰殺妻滅妾,瞞天過海,斷然元兇首惡,高卓顧及顔面,置之不問,也是全無心肝!”
“此中尚有疑點,或許事情沒那麼簡單,”江霖見趙晳将眉毛越擰越緊,連忙撥轉話鋒,“宮闱秘事,并若雲霄,不知載錫兄從何得知?”
“隻說是家母從牌桌上聽來的罷。”
趙晉登時來了興趣,“令堂博聞如海,可還有一二遺珠供我等一觀?”
“奇聞難得,當真沒有了。”
趙晉頗覺遺憾地歎了口氣,拍了拍長慶的肩膀。
少年們“棄幼志,順成德”,往往起于對成人世界的訝然一瞥。蟄伏的欲望被旺盛的好奇心點燃,情愛與權詐是絕佳的油膏。暗湧的躁動搖曳着江霖的神思,他放下酒杯,乘興開口道,“我也來說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