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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假作真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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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勰重病多時,已至臨終之際。杏黃的錦被散發出濃郁的藥氣,仿佛包裹着的是一棵幹枯的人參。李默坐到床邊,輕輕一握他的左手,竟生怕要扭斷細瘦的胳臂,“九思,朕來了。”

“陛下……”

“你說,你說。”

“臣……一生庸碌……上愧……列祖列宗……下愧……蒼生黎民……玷塵明世……早死為幸……”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流下兩行冰涼的淚水,“唯是……兒女年齒尚幼……今日一去……将同斷根之草……恐難……得天長命……伏乞陛下……與……娘娘……垂憐……”

“放心,有朕在,定不會叫兩個孩子孤苦無依!”

“隻怕……李元黨羽……賊心猶存……仍要……置我孩兒……于死地……今日遇刺……便是明證……”李勰的胸腔劇烈收縮,激動得不住咳喘起來,“韓王府中……皆是……無用之人……懇求陛下……顧念……皇祖血脈……将李辰、李庚……養在宮中……如此……臣……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李默心中大恸,淚水漣漣地看向妻子。楊皇後冷眼旁觀多時,總算等來圖窮匕見,“韓王安心養病,保重身體要緊。寄養世子、郡主之事,可容後再議。”

李勰頭顱微仰,掙紮着無法起身。他哀求地看向李默,急促的呼吸聲淹沒所有話語。李默哭得更加傷心,抽噎半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定,“九思,你放心。”他霍然起身,向門邊走去,被楊皇後急忙攔住,“你要做什麼?”

“朕,”李默把這一字咬得極重,“要召見中書令。兩個孩子也是連家的血脈,日後如何安置,自要聽取連瑬的意見。”

“陛下!”

“娘娘!此事便依了我吧!”威嚴不過一刻,李默又紅着眼眶央求道,“當年若非義父收養,李默如何能有今日?眼下這兩個孩兒生母已逝,父親又是這副景況。我們不願收留,還能将李氏子孫交予外人?倘若出什麼意外,又将何以對皇祖、義父及其雙親于地下?”

說至動情處,中年的帝王突然抱緊妻子。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将她的衣衫哭濕一片。

“但這分明是……罷了,”楊皇後拍撫着丈夫的後背,好讓他盡快平複心緒,“有人将局做到這步田地,也不由我們不答應了。”

等到帝後回宮,連瑬和東君、湘君又在李勰的床頭坐了會,講了幾句寬慰的話,戚戚然離開。四歲的李辰和兩歲的李庚被奶媽抱回各自的房中。陪李勰走到生命盡頭的,竟是交疏情淺的了空真人與跟在他身邊的侍童。

江霖聽他喉中“咯咯”的響聲,以為下一刻就要斷氣,卻沒想到李勰一喘接着一喘,硬是熬到半夜三更。

短暫的二十餘年光陰裡,載滿了“放不下”與“求不得”,李勰的走馬燈轉得慢極了。備受父母、兄長呵護的光陰戛然而止于伯父李元的突然發難。他在骊山華清宮養病之時,禁軍踏碎王府朱門,昔日歡愉,俱成夢幻泡影。幸而韓王一脈未絕,體弱多病的樂平郡王收拾殘黨,拼力一搏,于皇位咫尺處卻被姑母決然抛棄——李元一死,政變各方激烈競逐,誓将帝位歸于己黨。李貞權衡再三,終将皇冕加戴在素無野心的李默頭上。

塵埃落定後,李勰從農婦手中抱回女兒,他的摯愛死于崖下,屍骨無存。

被砍成肉泥的兄長将王位傳給了他,先前難得好轉的身體,經此一事,急轉直下。重病卧床之時,小女兒剛學會喚“爹爹”,又查出王妃替身受人脅迫,日日在自己藥中投毒。嚴刑逼供鬧得滿城風雨,從虐殺正妻的謠言到開棺驗屍的實據,命運的大手将李勰無情地推下深淵。他顧不得儲位驟失、名聲掃地,一意命孫覺清查府中仆役的背景。他挖出不同來曆的十餘名細作,還沒想出最妥善的處置方法,卻已躲不開閻王了——當了空真人收到他的書信,與半路遇見的江霖匆忙趕赴王府時,短促的蠟燭正喘息着虛弱的暗紅,燭淚流淌、凝固的方向,隻是一雙未谙世事的兒女。

李元膝下無子,李鼎遂對韓王府的兩位皇孫極為看重。李勰常随兄長出入宮禁,與為武帝煉制丹藥的了空大師結識。短短幾年,親友俱亡。生命終了,可托後事者竟是隻有過數面之緣的了空,所謂金枝玉葉,荒誕得竟像是落魄文人在話本中捏造的笑話。

那場鼓樓大街上驚天動地的刺殺,系江霖一手策劃。欲瞞天下之耳目,李勰合該親自入局。然而他病入膏肓,難以經受任何撞擊,索性尋一外形最像的叛徒,将他的臉提前劃爛後裝進馬車。前後護擁的随從、突如其來的刺客,全是潛伏于王府角落的細作。或威逼,或蒙騙,或利誘,或離間,江霖自有妙法,叫他們個個俯首聽命。

李勰命不久矣,最好死在街上。

隻有死在街上,鮮血的沖擊才能掩藏狼藉的名聲,以一句“死者為大”喚醒民衆最大的同情;隻有死在街上,熱衷于談論陰詭伎倆的勳貴官僚才會注目以觀,将“修夭有分”疑作天家斬草除根的無情;也隻有死在街上,禁宮中的帝後才會畏萬民之猜嫌,惕百官之謗議,對李勰的臨終托付一再遷就。那句“李元殘黨”純屬子虛烏有,就連府中的細作也已斬盡殺絕,然而李勰仍是不安。他用自己所剩無幾的一切下注,強将一雙兒女送入宮中——長安三十年風雲翻覆,賀者在門,吊者在闾,皇宮雖非萬全之地,到底比王府覆巢安穩得多。何況街頭遇刺,衆人之疑窦已生,一國帝後為掌控局勢、撫定民心,必也要善待李辰、李庚。這一步棋走得妙到毫巅,最為關鍵的是,李勰竟能對素昧平生的江霖言聽計從,“同雲……多謝……你了……可惜……不能……早……認識……你……”

江霖側頭看他,雙目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悲憫,“伯牙子期,亦不過江口一會(注4)。于萬萬人中得以相見,我今生都不會忘了你。”

李勰還能夠聽見他的話,嘴角牽起一抹淡笑,在臉上逐漸放涼,忽而又擠出一大口病氣,沒頭沒腦地問向江霖,“你也……會……想……你……娘親……嗎?”

“我……并不記得她。”

江霖襁褓而孤,由祖父母撫養長大。童年的時光裡,周遭的每一個人都在向他講述着父親:父親的經曆、父親的喜好、父親的才華、父親的早逝……林林總總的追憶,在江霖心中勉強拼湊起父親的樣貌。可是母親,那位曾為他十月苦辛、給他全副血肉、與他憂樂相連的,再無人同彼此那般親近的母親,他卻了解得太少太少。

燈燭燃盡,李勰昏睡過去。江霖緊握他的雙手,企圖用自己的體溫挽留注定的寂滅。沒有人能夠在同類的死亡前無動于衷,他感到哀傷、恐懼、無盡孤獨。生死之間,原是一道可去而不可回返的大門。就當江霖認為李勰已全身邁過的時候,榻上之人忽然睜開了雙眼,“我……剛……見……你……母親……了……”他最後說道,“她……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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