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鹹嘉年間,陝西兵連禍結,民不聊生。李翊兄弟起兵米脂,十幾年東征西讨,奄有西北以争衡天下。李翊妻族高氏世有從龍之功,男兒文則入仕為官,武則效命沙場,女兒數與李氏通婚,更為他們養育子嗣,綿衍宗枝。姬姜相從,榮華弈世,換來武帝猜忌入骨,并由此引發乾甯末年的兩場高層動蕩:乾甯二十一年,李鼎突患風疾,口不能言,儲位之争空前激烈。中書令周洛推薦了空入宮煉藥,待其病情好轉,又恃天子寵信,誣告武安公主李貞暗中勾結高啟,意欲扶立剛從金陵接回的李默為帝。李貞和李默的父親李亨同長于先皇後高氏膝下,與高啟皆以舅甥相稱。年初景軍渡江,南京危如累卵。李默被江颢送回長安,甫一抵達便受姑母牽連入獄。武帝雄猜之主,年愈老邁,性愈執拗,驸馬連璧三番伸冤不聞,為救公主及阖族老小,被迫對所有捏造的罪名供認不諱。周洛趁勢鏟除連家勢力,誅殺連璧和他的所有子嗣,流放其弟連瑬、連珙、連璞全家,唯李貞以帝女身份逃過一劫。乾甯三十六年,愈發昏聩的武帝又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聲,堅稱高啟駐守潼關的三子高褒與其女高見月——即平樂郡王李勰的王妃内外勾結,密謀擁立親家李利為帝。李利由來柔懦,見冤獄再興,當即将喪女不久的高氏送入宮中,聽任父皇将其勒斃。事後潼關兵馬未動,高褒謀逆一事全然無中生有,然而大錯已成。人死不能複生,剛愎自用的老皇帝卻向李勰發下嚴旨,命他妥善處理王妃屍首,毋令妄殺之事傳出府宅。李勰盡力補綴,乃有日後二女同棺之奇事,聲名狼藉,含恨而終。
李勰僞造街口遇刺一事,連瑬一眼就看出了真相。那場豪賭太壯烈,太悲怆,類如高貴鄉公讨賊喋血,不在乎無物陣中對手之有無,隻要同蒼天拼個魚死網破。前朝四十年,太多恩怨,得權者粉飾,獲利者歪曲,秉政者擱置,受害者噤聲,奈何殷紅的血脈洶湧奔騰,豈是帝之息壤堙堵得住的?回潮的往事勾起連瑬無盡心酸,離開王府後,他步行前往開元寺,在佛前供養了一百零八盞長明燈。堂中光明無量,寺外已是夜色深沉。連瑬打發走駕車迎歸的家仆,隻身來到澤侯府上。
“他叔來了。”
“姚夫人。”
“你是來找東兒和湘兒的吧?他們都在花廳裡等着吃晚飯呢,”姚夫人用圍裙擦拭着沾滿面粉的雙手,從滿臉悲憐中擠出一絲禮貌的笑意,“出了韓王這檔事,你也沒好好過一個生辰吧?天可憐見的,那個孩子才剛過二十,沒了爹娘兄長,怎麼自己也——唉!”
“世道太苦,李勰也算是解脫。如果上天垂憐,就多多賜福給那一雙可憐的兒女吧,”連瑬想起含笑九泉的兄長,将話鋒一轉,“就像東兒、湘兒一樣,也不枉在世間走這一遭了。”
聽他說起兩個孩子,姚夫人的五官重又舒展開來,“是啊,有陛下和娘娘照顧,他們一定能平安長大——他叔,你晚飯吃過了嗎?”
“還沒有。”
“我中午煮了鍋雞湯,兩個孩子沒吃完,正好晚上拿來給他們下面。你如果不嫌棄,我也給你下一碗吧。”
“啊,會不會太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我面條擀得多,吃不完就浪費了,”姚夫人擺擺手,沖他淳樸而親切地笑道,“你先去花廳等着,面條一會就好!”
連璧死在與妻子恩愛最濃的時刻,陰森可怖的大牢裡,他得知李貞有了身孕,帶着無盡的慰藉與眷戀飲下毒酒。李貞避難鄉間,生下獨子東君後身體極度虛弱,方尋來剛剛産女的姚夫人做小兒的乳母。姚夫人的丈夫薄情寡恩,恨女不為男兒,連帶對妻子也極盡淩辱磨折之能事。李貞心中不忍,遂舍下大筆錢财,将與男人徹底了斷的母女收在身邊。一國公主與鄉野村婦患難相交,情同姐妹,兩人共同撫養一雙兒女,衣食住行,分毫不假以人手。重返長安後,李貞更将姚夫人的女兒認作義女,取名“湘君”,與東君一般看待。兩年前,武安公主不幸病逝,感其擁立之功,泰和帝李默親臨祭吊,并特封湘君為“永嘉郡主”,姚夫人為“和義郡夫人”。憶昔侯府一朝傾堕,連璧為保宗族慷慨赴死,留下孤兒寡母苦苦支撐門楣。連瑬對姚夫人多年的辛勞萬分感激,對過早失去父親、卻如父親一般謙遜、文弱的東君尤為愛憐。他走進花廳,正瞧見侄兒手捧《昭明文選》坐在燈前,往年骈四俪六的賀文、奏表,都是澤侯這般一句句摹仿、潤色寫就的。死生大矣,東君面上難掩悲痛,而妹妹在不遠處逗弄着土狗“黃耳”,一把零食,就能指揮黃耳叼球、坐下、趴倒、打滾,他又實在想看。
“東兒、湘兒。”
“叔父!”東君拱手行禮,被妹妹拽得跪在地上,“東君、湘君給叔父賀壽,願叔父鶴瘦松青,精神與秋月争明(注5)!”
原詞最後寫的是 “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而東君則沒有那樣大的野心,“願叔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注6)!”
“你們乖,快起來吧,” 連瑬略有嫌棄地推開一身塵土、在腳邊打轉的小狗,笑着坐到湘君讓出的搖椅上。他打量兩位侄兒半天,欣慰地感慨道,“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看來有些事情,也不必瞞着你們了。”
李亨死後,李元、周洛權勢日盛。李貞與李利暗中聯手,以婚姻穩固兩方盟好。奈何韓王世子李旭與王妃——連珙之女連祺琴瑟不調,成婚不久,李旭便獨自搬出王府,日日在秦樓楚館中尋歡作樂。連祺孤枕衾寒,難耐寂寞,竟和李旭、李勰兄弟的表兄兼伴讀孫覺勾搭成奸。她年紀尚輕,等發現腹中結下孽胎,變化的身形已無法掩藏。孫覺生怕擔責,抛下情人遠走高飛。李旭聽聞消息,平日裡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忽然變了一副嘴臉,他趕回家中,關上房門,摔爛方杌,高舉木腿,暴風驟雨般砸向妻子的身體。韓王夫婦同李勰趕到時,世子妃已經被打得昏死過去。隻見她滿頭、滿臉全是血漬,左腿膝蓋徹底碎裂,變形的手指仍緊緊捂住隆起的小腹。韓王李利喝止長子的暴行,将他趕出府外。王妃又借口舊疾複發,請來郎中為連氏秘密診治。夫婦二人雖不急于懲處兒媳,可談話中充斥着“政局”與“名聲”,全然不以連祺的身體和胎兒的性命為念。為了保住兩條人命,李勰自毀清譽,強稱自己引誘長嫂,大悖人倫之常,以一人身受四十杖家法,維系搖搖欲墜的李連同盟。李辰出生後,孫覺被李勰尋回,曾經滄海難為水,連祺與他再無恩義可言。親生之子,如今錦衣玉食地寄養他人膝下,孫覺慚怍無極,面對李勰,更覺盡此生難報恩情于萬一。他為這位昔日的伴讀鞍前馬後,鞠躬盡瘁。即使家主身故,他仍堅守在空蕩的王府之中,踐行韓王的遺志,至死不渝。
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晚輩自以為隐瞞得天衣無縫,在長輩眼裡不過稚子遊戲,實在算不得秘密。湘君雖曾對此事略有耳聞,聽連瑬說完來龍去脈,仍感到震驚無比,“承襲韓王之位的世子,竟不是李勰的親生血脈?”
“那又如何,當今聖上不也是義宗的養子?”
李默登基後,追封養父李亨為“義宗”,将其神牌請入太廟。連瑬聽得眉間一皺,“東兒,言行切記分寸!”
湘君也不滿道,“怎麼,親生就高貴一些嗎?那你今後進宮,千萬别向皇上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