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破之日,江流長女江顔及婿萬珣同殉國難,經營的酒樓同慶樓也随之關停。數年後,趙煜陽在漢中重建同慶樓,并請江千裡的胞姐江雪開分店于關中,兼司情報搜集與消息傳遞等務。彼時宣順兩朝關系緩和,李鼎對此沒有細究,隻要求凡同慶樓經手情報,需抄送一份至京兆府。江霖聽罷義姊質問,窘迫地雙手捂臉,“常恨受教于祖父時日太淺,領悟之書中大義太少,腹内草莽,倉促出山,每有計拙之時,便為鼠輩所欺!”
泰和帝李默對江霖的到來尤為重視,朝會過後,他特地召集宰相及尚書、九卿、翰林商議聯盟和出兵事宜,“蠻夷猾夏五十餘年,今中原多警,漢室幽微,凡我炎黃子孫,皆當和衷輯睦,共讨悍虜。故義宗結好林氏,助宣北伐之業,武帝罷戰江南,開拓河套之疆。而今唐國公江霖來朝,欲重修川、陝之盟,聯兵北上,助鞑靼以抗景師。卿等以為如何?”
最先發言的是尚書令領戶部尚書王敬,他本受嶽維申舉薦入仕,以其理财之能,多年在朝中屹立不倒,“鞑靼屢侵塞内,與我世代為敵,如何能助?況而朝堂安定未久,守土之兵、馬、錢、糧猶需籌措,安有餘力支援外邦?”
中書令連瑬不以為然,“兩國邦交,同利則合,異利則分,豈有一成不變之理?出兵國境之外,有無傷百姓之德,引胡虜自相攻伐,削其兵勢,亦與我朝有利。反之,若令元烨鲸吞鞑靼,征服吐蕃,自東、西、北三面包圍川、陝,則華夏之存亡,恐有不可勝諱者,唯陛下與諸公圖之。”
一國首揆的發言頗具分量,殿中沉靜半晌,隻見兵部侍郎關紹忽然起身,“中書既言以勢利交合,又何硁硁于華夷之辨?景軍未曾犯我疆界,敵友尚未明也。大順與宣累世之仇,今四川又奪我疆土,涉我内政。使若養虎于側,必有噬己之患!況而趙煜陽前據而後恭,向無大信可言,倘求我一師之援,為何至今不還漢中!”
昔日楊光中幽禁皇帝,專掌朝政,自牢中釋放前保定總督賀時彥,令其守據河南,剿散境内流寇。慮及豫中久被兵燹,百事凋敝,光中又将湖廣江北五府——鄖陽、襄陽、德安、黃州、承天劃歸時彥治下,予其專命之權。未久,先晉王林鴻濤起兵謀逆,逼死天子,□□,薩人趁亂入關,兵鋒西指,很快攻克河南。順朝兵馬退入潼關,湖廣五府則被大宣在南京建立的弘光政權接收。弘光九年,江永克複四川,進而舉兵北上,打算攻取漢中,以東西橫亘、南北深邃的秦嶺暫做兩國疆界。然而景軍飲馬長江,金陵危在旦夕,江永不得不與剛剛奪權篡位的李鼎匆忙媾和,率領舟艦馳援留都。延興十一年,景軍再圍金陵,驸馬都尉江颢監守城池,廣向江南乞師救援。趙煜陽即刻發兵,争奈李鼎趁機謀奪湖廣五府,封鎖沿江水陸要道,煜陽怒極,轉而猛攻漢中。五府久經戰亂,滿目瘡痍,順軍攻克未久,又被景軍奪去。反倒是漢中财富土沃、四面險固,教煜陽穩守至今。一場觀隙而動,順朝徒勞而無功。彼以時彥之子賀洵率部投降、江永力主漢中停戰,言湖廣五府、漢中盆地,皆為順之疆土。五府得而複失,乃因主帥周洛東窗事發,惶惶軍士争相回撤,非敗于景人之手。而漢中之失,全因四川撕毀和約,最令宣廷耿耿——此事涉及疆界進退,連瑬不能多言。他與江霖四目相對,見少年斂起上揚的嘴角,施施然走到衆人面前。
“薩虜越關以來,所到之處,邑隳城堕,室焚廬蕩,男女塗炭,老幼無遺,雖水旱蝗螟、山崩海嘯,所害半分不及于此,關侍郎不以景虜為敵,是要自絕于祖宗、自絕于華夏嗎?昔日虜陷金陵,江南盡為丘墟,爾等不知唇亡齒寒之理,反束甲相攻。夫兵猶火也,起不由德必自焚,敗軍失地,乃天罰之,安可讨于趙氏?” 江霖看殿中諸臣面露羞憤之色,又将話鋒一轉,“昔日孫權敗備西陵,擒羽荊州,與蜀漢結仇深矣。然劉備之後,諸葛秉政,猶念篡漢之賊雄踞于北,遂與東吳歃血為盟,同讨曹魏。方今異族憑陵,兇惡猶勝操、丕,吾等華夏赤子,更當勠力同心。諸公豈可以水未及身,不思綢缪拯救,獨清歌漏舟之中?”
“江公子何憑而言,大順之國公,前宣之晉王,抑或四川之來使?”
質問者正是門下省長官高卓。身為将門之子,他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站在朝班前列,并不顯眼。然而眸中閃着精明的寒光,猛然叫江霖的頭腦冷靜下來,“宣、順本非敵國,高侍中何出此言?”他認識到這句問話的刁鑽之處:自認大順國公,則無維護四川的立場,自認四川來使,則無面聖議事的資格,自認前宣晉王,而大宣今安在哉?他向高卓拱手行禮,言語中緩和了幾分,“夫議事者,集衆思,廣忠益,善則納之,不善則去之,何計言者親疏?向時先父與義宗皇帝義結金蘭,共促兩國盟好,而後有隆武皇帝北伐中原,乾甯皇帝三出潼關,驅虜拓疆之意,雖無載書之契,實乃默會于心。特非如此,何有今日之江霖耶?”
“兩朝登台歃血之盟,司慎、司盟、群神、群祀,實共鑒之,卓豈敢不遵?唯是噶爾丹當世英豪,骁勇狡獝,不下于哈赤、博仁。若将之扶立壯盛,一朝倒戈,則所憂慮,恐難可竟言也!”
“夫強弱本無常數,昔突厥陵轹中夏,李唐與薛延陀部共讨之。至薛延陀屈強漠北,複遣諸将破滅之。四夷盛衰更易,非一勞可以永逸。甯憂來日外患,曷若修政安民,富國強兵,置江山磐石之固,社稷萬年而永昌!”
“唐國公莫不要做小說家言之孔明渡江,視大順群臣為江東腐儒也?”翰林學士張博緩聲打亂他的慷慨激昂,“殊不知孔明千載第一人也!生于亂世,躬耕垅畝,得明主之三顧,乃許之以驅馳。十年之内,據荊襄,通巴蜀,取漢中,外結孫權,内修政理,西和諸戎,南撫夷越,與曹魏成鼎峙之勢。反觀國公,初出茅廬,攪得嶺南白骨如山,血流成河,而寸土不能守全,敢問何智之有?昭烈托孤,諸葛武侯攝一國之政,事凡庸之君,然專權而不失禮,行君事而國人不疑(注10),至于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後主親谥曰‘忠武’。反觀國公,身為前宣首輔之孫,平陽公主之子,入川伊始,即廢黜君王,幽于尺屋鬥室之中。如此行徑,豈可為忠孝者乎?”
“以腐草之螢光比于天空之皓月,江霖悚愧無地,萬不敢當,”他向張博俯身行了一個大禮,“小子生于亂世,忝列門牆,學養未深,則倉皇竄逃于西蜀,安能高卧隆中,以耕讀為業,與名士為友,遍訪山川形勝,默觀天下之大勢耶?至于廢黜君王,幽于鬥室,昔唐王暴崩,主少國疑,桂藩不思匡君輔國,反與臣僚合謀,舉兵篡位,此逆賊也,非君上也。其逼令少主遠遁異邦,死于非命,倘不廢之,何以發昭昭忠義之德,何以慰元元遺民之心?”
“爾欲為董卓乎?欲為賈充乎?”
東漢末年,董卓廢少帝,立獻帝,不改劉氏王朝,隻為專擅國政。曹魏之際,賈充慫恿手下誅殺天子曹髦,輔助司馬昭竊權篡位。二人也曾顯赫一時,最終在史冊裡遺臭萬年。江霖知道這是張博的譏諷之語,直言不諱道,“唐祀已絕,一姓不再受命,有何可說?”
“棄親絕義,叛國負君,雖禽獸亦不為也!”
“那倒要問問殿中諸位,爾等父祖,豈非大宣之臣子?何以叛國負君,立此大順之基業耶?”見滿場公卿勃然變色,江霖的聲音轉而激昂,“魏文帝曹丕嘗問府中賓客,‘君父各有笃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衆人紛纭,或父或君。唯邴原悖然對曰,‘父也!’蓋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于君,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注11),豈固不可變者也?”
“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是故唐宗、宋祖之興,乃所以為治也,嬴秦、蒙元之亡,亦所以為治也。朝有君,則上輔君王,下拯黎庶,朝無君,亦不妨治國理政,保境安民。是故,世有大忠、有小忠,大忠者,出仕為天下,為萬民,小忠者,牧民為君家,為一姓。倘為臣者輕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于忠孝臣道,固未嘗不背也(注12)。公秉小忠之節,不明社稷之根本,不識上天之試聽,雖位極人臣,皓首窮經,亦何足道哉!”
“滿堂虛言,無一語及實務。結盟、出兵二事,至今懸而未決。”
“皇後也不曾表态?”
“别提了,”江霖哀歎一聲,“次日義兄設宴于禦花園中,宮女引我入宮,卻帶到張太後的寝殿。太後與皇帝素來不和,隻聽我澄清了一半原委,便抄物擲地、破口大罵。皇後趕來請罪,被迫邀她一道赴宴。而席間之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實不能以言語形之。”
張太後的丈夫、親子皆殒于三十年前的那場無妄兵災。養子被江颢帶回金陵,撫養成人,而後竟意外登上皇位。先時李默寄居太子府中,張太後便給足了他冷眼,待其繼位稱帝,又以為他竊取的是親子的富貴榮華,縱享一國之供養,仍對天子懷恨在心。江霖乃江颢之子、李默義弟,冒然闖宮,實是觸到了她的黴頭,也怨不得被罵個狗血淋頭。
江雪看他窘迫的神情,啞然失笑道,“普天之下,竟還有你看不穿的計謀?”
“人非聖賢,諸葛武侯還弄丢了街亭呢,”江霖冷哼一聲,“葉庭初不願與我聯姻,直說便可,我亦無此心意。何必暗設機阱,令我當衆難堪?”
“你也是‘烏鴉站在煤堆上’,看得見别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江霖略一遲疑,繼而拊掌哈哈大笑。
同慶樓位于尚書令王敬的府宅對面。大順取士,科舉、察舉并行。王敬立朝多年,尤好引進後輩,故而青年士子絡繹來此,或幹谒,或行卷,使盡渾身解數,隻為得他青眼。同慶樓籍彼餘光,常年亦是賓客盈門,喧騰竟夜。今日的吵嚷聲中,忽起一陣急促的鑼鳴,一幹夥計手捧各式雕漆食具,沿着銅鑼喝開的通道魚貫而出。江霖把棂窗推開一道縫隙,一面望向街邊,一面笑問道,“道是誰家排場?”
“是高四公子訂的全鹿宴,聽說開桌四席,卻不知宴請何人。”
高四公子名遊光,字辟兵,為臨朐伯高啟幼子。他的生母本是伯府侍女,在高啟花甲之年為他先後生下一女一子,由是恩寵日盛,終被扶為正室。早聽說這位高四公子生性放誕,言談處事,多有大違禮法之處。江霖一向重視修身,對他并無半分好感,“鹿豈可擅食耶?古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注13)’,李翊創業之際,亦曾以前宣福王為葅,雜鹿肉食之,号曰‘福祿酒’(注14)。蓋鹿之一物,于順意義尤重,遊光何肆性若此?”
“高四公子性尚豪奢,滿城盡知,又素來不拘禮法,想來陛下也不會怪罪。”
“世間亦有示高蹈于外,而藏鱗甲于内之人啊,慎之,慎之,”江霖用手指輕叩窗沿,“其父年逾八旬,諸兄皆已年長,若不早圖良策,将來寡母、胞姐,豈堪日供其億萬之費——待我看此子如何。”
他又将槅窗推開些,江雪也湊前窺探。高遊光坐在一輛仿古而造的轺車裡,前轭駿馬,頂撐傘蓋,四面略無遮擋。黃花梨木的車廂上花紋缤紛繁複,更襯得主人素衣勝雪,飄飄然有谪仙之氣。似有感應一般,遊光也轉過身,擡眼凝視着酒樓二層半開的窗扇。他生得粉面朱唇,一雙丹鳳眼微微向上挑起。江霖伸頭還要再看,忽見遊光一腳後撤,在雙臂間虛張弓勢。他瞄準江霖的方向,口中“嘣”的一聲,旋即松開并不存在的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