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者有何區别?”
“江霖願為君子,而帝王不能為君子。”
“你是說‘君子遠庖廚,以其有恻隐之心’?可也不要忘了,孔子任司寇,朝七日而誅少正卯。晏嬰二桃殺三士,諸葛武侯不以為然,然亦勸昭烈早除義子。景略,荊公,涉川一幹法家變革者流,為秉鈞專任,更不知戕伐幾多性命!”
“君子何嘗不殺人,然則所行必有所守,非以成敗利鈍計也。試思當年孔子周遊列國,武侯六出祁山,豈不知成算萬中無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此君子也。”
“如此看來,唯敗者可做君子。”
“君子遺澤于後世,子孫不肖,遂緻其敗。故霖每谒武侯祠,不哭瞻而哭尚,不哭蜀後主,而獨哭北地王也。”
“口上說修身養德,到底還是論迹不論心。”
“史官喜勝而厭敗,其奈何?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自薩軍入關,五十載于斯,六合歸一之期,必在此世。霖今既已投身局中,苟得其勝,願再應娘娘作伐之意,若其敗也,則為亡國奴者,止我一代便是。”
“唉,你呀,何必自苦如此?”
九月剛過,骊山一派清秋盛景。李默與小女兒李琰在華清宮中泡過湯泉,便不知藏進哪片樹蔭雲影中了。滿目蒼黃,不見人迹,唯有斷續的古琴聲自半山腰處傳來,李琬聽了,同葉庭初笑道,“這是第四弦又斷了。”
昔有名士蔡邕夜間鼓琴,突然一弦斷裂,年幼的女兒文姬說,“是第二弦斷了。”邕以為她偶然說中,故斷一弦試之,誰知文姬又立刻辨出是第四弦。這段辨琴佳話經由李琬刻意曲解,倒做了對與才女同名的妹妹琴藝不精的調侃之語。庭初正望着不遠處的楊皇後和江霖出神,驟然被人喚起,手下頓時亂作一團。李琰不滿地撇嘴道,“你在想什麼,玉女桃花粉都快烤焦了——連荪,輪到你了!”
連荪是中書令連瑬的獨子,今年隻有十二歲,在帝後的恩寵與父親的叮囑下,似已知曉自己便是未來的驸馬人選。李琬一喚他,他立刻丢下畫筆跑進亭中,乖順地去研磨煅好的妝粉。“葉姐姐,你幫我畫眉吧!”李琬央求道。
庭初向連荪瞟去一眼,因無人驅遣,磨好妝粉後,他就一直安靜地站在台邊,“此事宜托付連公子嘛。”
“他哪裡懂得女子妝容?葉姐姐,你盡會編排我!”
“連公子丹青妙手,難道還做不成張敞?橫雲、卻月,教他現學便是。”
漢官張敞以為妻子畫眉聞名。庭初此語,已是在明裡打趣。李琬羞紅了面頰,咬着牙嗔怨道,“再說便不理你了!”
“苕華——”楊皇後招手喚她。
“母後叫我呢,先不和你鬧了,”李琬快步逃出園亭,突然一轉頭,向連荪發号施令道,“連荪,本宮命你為葉女史畫眉,等會我回來可要檢查!”
連荪捏着眉筆手足無措。看公主殿下走遠了,庭初方無奈地笑道,“連公子,還是由下官教您如何畫妝面吧,來日閨房之中,總會用到的。”
“孩兒給母後請安。”
“快起來吧。”
李琬梗着脖子看向江霖,楊皇後出言提醒道,“怎不拜見你的叔父?”
見她偏頭不應,楊皇後隻好代為圓場,“這孩子外冷内熱,嘴上不肯關心同雲的傷勢,然而送去國公府的良藥,許多都是她親自囑咐的。”
江霖含笑施禮,“多謝殿下賜藥。”
“苕華少不更事,日後還請同雲多加照拂。”
“惟力之所及,在下自當效勞。”
他在話中留足了餘地,楊皇後卻裝作沒有聽見,“京兆尹劉孝治城疏失,業已上疏乞罷。今其位懸缺,同雲可願接任?”
京兆尹典牧京師,職權甚重,楊皇後允其去職,絕非僅是兩起刺殺之故。江霖深感震驚,“在下初來乍到,聲望未著,隻怕群臣言娘娘‘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
“人言不足恤,但問同雲之意耳。”
江霖遠望蒼茫的山色,沉思良久,方緩緩開口,“霖年幼才疏,難勝繁劇之任。何況心有所歸,縱欲抽梯問計,亦止一策可獻,”他忽然雙膝跪地,言辭愈發懇切,“比來輾轉長安,蒙恩殊重,未及圖報,何忍遽離。然今華夏危于累卵,早訂盟約,即可早安民心,早放在下歸去,即可早議合兵驅虜。如此,則上無愧于往聖先王,下無負于黎民蒼生,仲昆之誼、君臣之道,就中亦保全矣,伏乞陛下與娘娘明察!”
“江同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苕華,不得無禮!”楊皇後呵斥長女。江霖的推辭說得得體,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然而蘭芝若不移于庭前,怎可任其攔路當道?“出兵漠北之事,并非不能再議,”京兆尹之後,她又抛出一項誘人的條件,“隻是大順兵微将寡,同雲如欲出征,猶須親募兵馬,自領帥印。”
“皇後娘娘之心,江霖略知一二,”大順立國多年,各方權勢之輕重,仍系于麾下兵馬之多寡。昔日幾番朝局震蕩,武帝借幸進之手肅清舊貴,獨獨遺漏了高家這條吞舟之魚——自随太(河蟹)祖李翊興兵米脂,高氏一族内托外戚之尊,外掌将兵之權,内外交固,遂使門生故吏遍布廟堂、軍伍。楊皇後初掌朝綱,不能無如芒在背之感,然而連瑬曆蹉跌而後複起,勢力尚單,無法與高家相抗,其餘将卒因朝争遺棄各處,乏人統攝,更難防鷹揚之臣。扶植義弟,無非擢新抑舊之策,可于江霖而言,受兵權而許驅馳,福禍實難預料。他沉默片刻,歎道,“那便試試天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