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提格朝四王子葷憂遞過目光,後者快步走出營帳,穿過貴族宮帳去找蕭拓。
***
沈行約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總結來說五個字:
好像要完了。
馬車将他拖到荥壩軍營,接下來的兩天,簡直是他的噩夢。
如果說在這之前,這群人還算待他以禮,行過荥壩,押送隊伍更換成了戍邊的軍隊,沈行約才真切體會到被線下真實的感受。
這群人故意折磨他,不給吃的,隻給他喝泔水,沈行約餓得叫嚷,押解的士兵會拿皮帶狠狠抽他兩下,再給他喂樹皮吃。
沈行約嚼着樹皮,陰冷地想:他媽的我又不是兔子?拿我當畜生喂?
而到了軍隊吃飯的時候,幾名士兵分吃一隻香噴噴的烤野兔,還專門守在他面前,對着他吃。
沈行約餓得頭昏腦漲,一個士兵踢踢他的腦袋,說:“哎?叫聲爹聽聽,給你口肉吃。”
沈行約閉目裝死,不發一言,死氣沉沉地想:就你、也配?
何況他硬撐這麼久,要叫早叫了,要求饒早求饒了,有什麼用?
這群人又不會因為他說兩句軟話就将他放了,更不會因為他求饒喊爹就給他飯吃,沈行約也沒把握,自己還有幾天好活,自是不必在死之前放棄最後的尊嚴。
那樣太不值當。
嚼了一天樹皮,沈行約發現,他的牙齒還算鋒利,既然這玩意都能咬動,是不是還可以咬點别的?
于是入夜時分,沈行約把頭抵在車闆上,折起脖頸,以一個十分詭異的姿勢,咬斷了肩膀上縛着的一條麻繩。
但這還遠遠不夠。
看着下方捆繞的百十條麻繩,沈行約隐隐有點犯牙疼。
他嘗試掙了掙身子,身/下突然傳來極細微的、鐵器铮鳴的聲音,這聲音他聽了一道,隻以為是士兵随身佩戴刀劍發出的聲響,卻沒想到這一層。
沈行約奮力一拱身子,視線向下一探,徹底洩勁了。
我說怎麼這麼硌得慌,原來王福那個老東西把劍留給他了,而且就放在他身/下。
劍是有了,但怎麼用?
沈行約思索片刻,猛然想起在皇宮時,那些禁衛所佩的刀劍上都設計有繃簧,俗稱‘埋鞘’,這是為了防止突發宮變、敵人搶奪刀劍設計的機關。
手指按上繃簧時,劍鞘内卡扣松動,劍身便會自動彈出一寸。
那段時日,沈行約佩戴天子劍,完全隻是防身的擺設,并沒有實際使用的機會。
這把劍具體有沒有設計繃簧,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點,明日便是最後一日;若今晚他逃不掉,明天就真要被發賣渾北、徹底淪為階下囚了。
試試,不行再說。
沈行約悶聲挺腰,費力地擡動小指,朝劍鞘下方觸去。
……沒碰到。
沈行約嘗試吸氣卷腹,騰出更多空間使手臂活動,但很快他又清醒過來,這樣行不通,以他被捆束的姿勢,根本按不到那個薛定谔的繃簧。
這樣一來,就要考慮一點——
一條手臂脫臼和整條性命相比,孰輕孰重很明了了。
厘清這一層關系後,沈行約咬緊牙關,肩膀猛地朝車闆上一撞。
……
很難,但是他做到了。
……
因是最後一晚,押送的廢帝這一整天都相當老實,全然一副半死不活的狀态,外頭的士兵也松懈下來,各自倚着樹幹,懷抱刀劍昏昏欲睡。
直到‘噗通’一聲響動,一名士兵被驚醒,他揉了揉眼睛,看見押送的馬車後方有道黑影一閃而過。
他先是一愣,快步到車廂内查看,隻看到一捆麻繩散在車廂裡,上頭還帶着血。
士兵登時一個激靈,吓得魂不附體:
“快!快起來别睡了!!”
“他媽的——!教他跑了!”
“追啊!他身上有傷、跑不遠的!快追!!”
光秃秃的林地間,沈行約單手撐劍,背上一道醒目的傷口,還在往外冒血,他腳步踉跄,慌張疾行,視線越來越模糊,沈行約抽出手,抹掉眼鏡片上的灰垢,拼命晃了晃腦袋。
太慢了、
太慢了——
死腿!快跑啊!!!
他調整呼吸,重心前仰,兩條腿磕磕絆絆地狼狽奔逃,眼前忽地一陣眩暈,便聽得身後腳步聲雜沓追來,登時頭皮發麻,整個人一瞬清明,奮力狂奔起來。
“這狗皇帝怎麼這麼能跑?!”
“别跑了——!”
“站住——!”
十餘名士兵齊刷刷出動,開始了滿山遍野的圍追堵截。
沈行約幾次都覺得跑不動了、喘不過氣,胸腔要炸了,喉嚨裡一股血腥味,但不知哪來的一股勁,調動他緊繃的神經,愈發鎮定下來,于是打突的兩條腿又甩開步子,沈行約一路奔逃,愣是和這群人周旋良久,最後,還是兩個騎馬的兵長從兩側飛出繩套,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套住。
後面的士兵相繼追來,為首的士兵上來就是一腳飛踹,然而還不等踹到他身上,沈行約就因體力不支,栽倒在了地上。
“再跑呀!怎麼不跑了?!”
士兵們抓他起來,兵長下馬揮拳來揍,另一個兵長當即攔住他,道:“别打他!上頭交代過!不能破相!”
轉念一想,這個狗皇帝實在可惡,他今晚要是逃了,這群邊兵的性命全都得交代在這,那個兵長氣不過便道:“要打也别打太狠,給兩巴掌算了!”
一人揪起沈行約額前短發,露出他的面門,沈行約似乎是認命了,面無表情地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眸子靜如潭水。
兵長和士兵們面面相觑,一時踟躇,誰都沒先動手。
他們都清楚,要是真動起手來,就不隻是兩個嘴巴那麼簡單了,想了想,又隻得作罷。
“打不得、這狗皇帝臉皮太厚,罵他我看他也不在乎!怎麼辦?”
邊兵們思索再三,最終想出了一個折辱他的方法,這群人扒了他身上破爛褶皺的皇袍,給他找了身和親的裝束換上,打扮的像個待嫁的婦人,看着他這幅滑稽樣子,邊兵們嘴裡罵着腌臜粗鄙的髒話,滿意地拍手叫絕。
沈行約再度被綁了起來,押回到馬車上。為避免被人發現異樣,這群人把車簾也釘死了。
雞叫三聲,曙光初露,部隊的督軍就快醒了,隊伍也要繼續行進。
外頭的士兵小跑到馬車前,道:“兵長!這是他的劍!好像與那馬車一道的!要不要待會交給督軍處置?”
“你他娘的小聲點!”兵長低聲道:“别聲張,放回去!”
“可是……”
“想活命就别問那麼多!”
兵長警告道:“今晚發生的事,誰也不得張揚出去,多說一個字,咱們就都得死!”
士兵被吓得噤了聲,不敢再多言,他走到車廂前,把車簾拉開一個縫隙,以破布包緊的又劍塞了回去。
第一縷晨曦映照大地,遠山重影在冷冽霧氣間逐漸顯現,督軍走出營帳,與朝廷派遣的外交官酒足飯飽密談過後,外交官看了一眼廢帝所在的馬車,鄙夷地一笑,施施然上了車座,督軍上馬,押解大隊便又啟程。
馬車颠簸了整整一日,中途一次未歇。直到天光再一次被夜幕吞噬,沈行約于渾渾噩噩間,聽到了馬蹄涉水的聲音。
塞北的渾河入秋以來進入枯水期,河面幹涸,出現斷流,押解軍隊便從東岸北上,自雜草橫生的低淺河灘向渾北草原進發。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前方隐約現出人聲,連馬匹都不安地嘶鳴起來,不肯再往前走。軍隊終于停下來,沈行約因這一路颠沛,磋磨的已經不成人樣,半死不活地睜開眼,他聽到外頭燕國使臣與胡戎人在交談着什麼。
四周十分嘈雜,細聽能分辨出軍隊的腳步聲、兵戈的碰撞聲以及紛雜的議論聲。
所有聲音都融在一起、指向一件事——他要完了。
眉頭緩緩舒展,一股悲涼的情緒湧上來,沈行約還來不及感歎,他所乘的馬車又開始徐徐前進,緊接着,在他後方,軍隊齊刷刷地叩拜下去。
燕卒衣袖與盔甲的摩挲碰撞聲連成一片:
“臣——恭迎大皇子回朝!”
“臣等——恭迎大皇子回朝!!”
狹小晦暗的車廂裡,沈行約在黑暗中聚起視線。
他饒有意味地勾唇,輕輕一笑:
原來……主角竟然不是我嗎?
月明星疏,銀盤般的明月在天幕高懸,傾灑而下蒼涼月光,薄紗般籠罩四野,幅員遼闊的草原上,遙遠地響起了幾聲狼嚎。
車輪滾滾前行,車轍向北,碾壓而過泥濘不堪的印記;孤雁南飛,振翅投向了故土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