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拓緩慢地擡起眼皮,臉上顯出幾分疲憊神态,将藥碗端到唇邊,隻喝一口眉頭便不悅地擰起。
“良藥苦口,”沈行約笑笑,催促他說:“都喝盡了,一滴不能剩。”
許是病中高熱,蕭拓着一身單衣,臉頰處有些不自然地泛紅,他聞言倒沒說什麼,手腕一擡,剩下半碗藥便盡數灌了下去。
沈行約交叉雙臂,支着膝蓋看他,覺得他這樣病着很好,自己的計劃可以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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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時節,渾北草原迎來了冬雪前夕寒冷而幹燥的西北風,密實的嚴風整整一夜,吹襲不斷。清早時分,卻有兩個差使在萬物凋敝的遼原之中逆風而上,自渾河以南打馬而來。
半個多月前,老閻都因秋收不利,倉廪空虛一事勞心病倒,密令巴裡贊,以胡戎名義向燕都修書一封。
巴裡贊主持此事,不敢耽擱,遂指派一文一武兩名差使擔當此事,當即出發,前往大燕。近二十天的日夜奔突,馬都跑死了兩匹,這二人終于從大燕帶回消息。
差使在王庭前下馬,通傳入内,将燕都回旨帶入王帳,交由老閻都親啟。
片刻後,自金都王帳内陡然傳出拍桌怒聲,巴裡贊候在一側,從老閻都手裡接過那道以黃絹布謄錄的燕都文書,細細看過,眉目不自覺地凝重起來。
此番燕都回旨,談及歲時賞賜,隻以‘歲有饑,民生艱’作為推搪,又出言安撫,‘待明年春日正式朝觐,必辎車厚禮以慰來使’。
唯有與燕國邊境互通關市一事,得到了及時的應允。
文書中特别提及,年初燕朝廷會指派朝中官員赴荥壩等地,聯通邊市,重新商定物價。
對此,巴裡贊搖頭不語。
王帳内,一陣長久靜默後,老閻都緩緩開口道:“你二人,将這一路見聞說與孤王聽。”
根據信差帶回的消息,燕都而今形勢相當混亂,沈璞雖被迎立為新帝,卻是個廷前充數的傀儡皇帝,并不掌握實權,朝政大權悉決于以左丞相為首的一衆朝中重臣。
而燕都以外,因連年暴政,引得天怒人怨,各地流寇盜匪不絕,西北方面,已有自成規模的農民起.義軍,推翻了當地官僚統治,糾集流民、匪寇制霸一方。
聽得此處,巴裡贊默默地從老閻都的臉上轉過目光,胸中感歎。
方才那一眼,他從老閻都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中讀出了一種再難施展的蒼涼雄心。
自從上次病倒後,這段時日裡,老閻都時常覺得精神恍惚。
他一方面緊盯着王子們那邊的動靜,暗中提防警戒;另一方面,他又殷切期待着他的某一個兒子能以雷霆手腕、剛堅意志,在未來的某一天,從容不迫地接替過他肩頭的重擔。
當議會話題轉到王子們的近況上時,老閻都依靠王座,沉思良久,緩緩道:“益善那邊,已經有幾日沒有回過來消息了。”
巴裡贊道:“三王子養病不出,确有幾日沒有人傳回消息。”
“還是要教人看管好下沙囚禁的廢帝。”
頓了頓,老閻都看向巴裡贊,讷讷道:“巴裡贊,你的眼光不錯。再遠的局勢,我怕是看不清了,但從今日,大燕回報來的消息來看,倒是正應驗了你當初的預判。往後說不準哪一日,沈鐩會成為我們同中原人談判的籌碼。”
巴裡贊道:“時局動蕩,難以揣度,臣不過是僥幸言中一二。”
老閻都又道:“秋收過後,今年的那點收成,還放在益善糧庫嗎?”
巴裡贊點頭道:“已經派人着手在辦這件事,隻是,隻怕一路運回……又會在部族中引起風波,引得民衆心生不安。”
老閻都沉吟少許,未作表态。
直至晌午時分,信差回話完畢,方才退出王帳。
沈璞的一雙妻兒聽到消息,得知有人從南邊的大燕趕回,隔着一道木籬笆,遠遠地巴望着王帳内的動靜,末了卻隻見到兩名信差,以及王庭的得力幕僚從帳中出來。
這次簡單的議會後,老閻都決意任命各王子率領親信部衆,籌備在第一場大雪到來時組織人馬,穿越烏祁山,進行冬狩。
狩獵所得,将悉數作為王庭今冬的物資補給。
衆王子之間可憑實力展開角逐,根據所捕獲獵物多少計功,表現卓越者,自然更有望成為胡戎王位的未來歸屬。
此番消息一經發出,以車牧與攝提格兩派便都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然而今年的氣候尤其古怪,此等嚴寒天氣,衆人企盼的冬季大雪卻遲遲未下,竟這樣一直等到了正月庭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