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出了這麼個岔子,他也不會途中昏迷了好些天,再醒來時,人已經快到荥壩了。不過事情過去這麼久,沈行約也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再提起來,也隻是出于試探而已。
王福耷拉着腦袋,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支吾了半晌,道:
“這……老奴……老奴一時情急,失手誤傷了陛下,陛下……您責罰老奴吧……”
沈行約揚了揚眉,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料想也不會從王福嘴裡問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便教他照常留在禦前伺候,還讓人将他帶下去,換一身體面點的行頭。
“陛下,這個人……”
王福退下後,黑差仍有些不放心,道:“他說得那些,許多細節,前後都應對不上,您就信了?”
沈行約轉動着手上戴的一枚扳指,一時出神。
之于王福的話,沈行約也是将信将疑。
不過,他對王福還算了解,料定對方沒那個膽子,敢把心思打到自己頭上來,倒也不怕他反水。
沈行約對這件事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追究,靜了片刻,忽然道:“你去一趟益陵,替我盯着點彭幟那邊。”
從時間上推算,趙駐和梁猛這時候早已經到益陵了,可還沒消息傳來,馬上要打沂城了,這個當口,絕不能出差錯。
沈行約催促他即刻出發,黑差走後,沈行約又到軍隊之中,親自看了一遍。
自他領軍打仗以來,每日的監軍、統籌、批奏、議事,幾乎已成了習慣。
從駐紮的軍帳走出時,日影西傾,天空還下着絲絲細雨。
沈行約擡腳邁出去,正被橫掃而來的一隻掃把打了一下,靴面沾了污泥。
“哎呦喂陛下——您當心!”
身側,王福當即沖上前,對着那名作軍吏打扮的男子厲聲呵斥,又煞有介事地撲過來,一手拂袖,擦拭着靴面。
沈行約将他拉開,擡眸看過去,隻見李肅收了掃帚,冷着張臉。
見了禦駕,李肅既不跪拜,也不行禮,反倒轉身正欲離去。
王福拎着個嗓子,登時将人叫住,這下,軍中主事聞聲而來,一腳踹在李肅膝彎處,将他踹得一個趔趄。
李肅勉強站定,目光冰冷,瞟了沈行約一眼。
“活得不耐煩了你!”
主事将李肅推搡至一旁,一邊強迫他跪下,一邊痛罵道:
“逆賊!陛下好意留你一命,你這厮倒好!屢次三番在禦前找事!陛下寬宏大量,不同你計較也就罷了,若換了旁人,你這條命夠死幾回的!”
主事說着,轉頭又賠笑臉道:“陛下,請您容我将他押下,這就懲治了他去!”
沈行約斂起神色,稍一擺手,主事識趣地退下。
王福吩咐小吏,合力搬來一把椅子,沈行約坐下,翹着一膝,左右侍者便上前,小心地用布帕擦拭着他髒污的那隻靴子。
“你似乎對朕很有意見。”
沈行約撫摸着虎口處的指戒,目光在李肅身上打量:“你充伍随軍,一路跟過來,也這麼些天了,朕究竟是個怎樣的皇帝,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想必,你比誰都要清楚。”
稍稍停頓了下,沈行約語氣和緩,臉上的表情卻是不怒自威:
“朕為領軍平叛,是以,有意招攬将才,念你算是個良将,這才留了你一命;也是念及,當日身陷囹圄之時,你那一口水的恩情。不管怎麼說,朕都不曾虧待過你,所以……你到底是有什麼過不去,竟讓你對朕厭惡至此,别用這種眼光看着朕,你有什麼想法,不妨就說出來,不必悶在心裡。”
李肅冷笑一聲,聲音透着無比輕蔑:
“用不着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以為,你說了這些,我就會心甘情願,做你的走狗,自此為你效命嗎?别做夢了!我兄長的死,那些埋沒在黃沙裡,無辜死去的将士,他們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當年的悲劇是你一手造成,現在假模假樣,又來裝什麼慈悲?!”
說完這些,李肅神情激動,像是仍不解氣,又朝一旁,各自忙碌的軍吏煽動道:
“你們難道都忘了,他曾經做過什麼嗎?!”
“他隻是在利用你們!為他效命,換來的不過是狡兔死、走狗烹!”
“想想那些無辜戰死的将士!難道,你們想落得和那些人一樣的下場嗎?!”
“陛下……”
王福眉頭倒豎,簡直都要看不下去:“這個人他、他……”
沈行約卻不動氣,反而一揮手,大度道:
“讓他說,繼續說下去。”
李肅怒不可遏,仿如閻羅殿裡鑽出的惡鬼,對着沈行約,劈頭蓋臉罵了好一陣。
過了許久,或許是覺察到,對方對他的謾罵毫不在意,又或許是罵得累了,李肅便不再開口,惡狠狠盯着對方,隻是一個勁地喘氣。
“你罵完了?”
沈行約朝身側使了個眼神:“喝口水,繼續。”
“狗皇帝!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沈行約并不意外地點了點頭,站起身,面容隐在夕陽的逆光裡:
“你說得沒錯,從前的種種,已成既定事實,朕也無力改變,可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還要繼續活着。”
他近前少許,看着李肅,落下來的眸光深邃又顯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