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像之前那樣?”
蕭拓看着他,眸中微微一動。
沈行約道:“不用。”
今時不同往日,上一次蕭拓隐瞞身份,替他領兵,是因那時沈行約麾下無可用的将領,當時情況,他初掌軍隊沒多久,手底下能夠信任的人不多;而今戰局穩定下來,加之沈行約在軍中建立起來的威信,這時候亮出蕭拓的真實身份,倒不怕手下人借此生事。
更何況,以蕭拓一貫的行事風格,孤身一人就敢明目張膽闖軍營,以後少不了隔三差五往自己地盤上跑,軍中人多眼雜,一次兩次的撞見,糊弄過去也罷了,若次次都要遮掩,那不成了掩耳盜鈴嗎?
帳外,王福通傳等候,沈行約起身往外走,叫上蕭拓一起,到門口時,與他勾住的手指稍稍松開:
“你隻管跟着我,沒人會說什麼。”
是時鼓樂奏起,鐘鼓之聲透過重掩的帳幕,飄向夜色深處。
這次大軍拔進,攻占平饒,軍中慶功宴規模足比之上次大了一倍,上層的酒宴照例設在軍營大帳中,凡戰功卓著者、納入麾下的賢士能臣盡在席列。
随着王福一聲傳報,帳中往來談笑的喧聲一瞬停了。
鼓樂換奏,由侍者撩開帷幕,沈行約入内坐了,朝席間看了眼,衆人皆出席叩拜道:
“陛下——”
片刻後衆人歸列,目光卻都被禦座旁側,身着胡服的異族男人所吸引。
蕭拓盤膝而坐,酒宴上臨時加設的席位,緊挨着沈行約的禦位,侍者在一旁,為其添酒。
帳幕兩側,銅盞次序擺放,燈火微微搖曳,照亮他如刀刻般硬朗的側臉,鼻梁挺拔,眉峰立體而深邃,鬓側微蜷的長發放蕩不羁,以一道額珠稍作修飾,視線往下,那胡人制式的窄袖武袍,衣襟左掩,相貌舉止分明不似漢人。
在此之前,從那些守兵口中,在座衆人已聽得些風聲。
此刻親眼所見,個個面露狐疑,卻也不好貿然發問。
酒宴開場,滿座武将大臣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就在衆人面面相觑時,孫隆呈上個戰功簿,将近來軍中各部彙報的戰功一一禀了,沈行約下旨頒賞,席間不少将士、謀臣出列謝恩,才使酒席的氣氛暫緩。
退下時,孫隆眼光一轉,落在預案旁側,與蕭拓相視一眼,隐隐辨認出什麼,卻并未聲張,隻作目光緻意。
賞賜完畢,沈行約擡手叫停鼓樂,放下酒樽道:
“朕知道,你們都在疑心什麼。”
森嚴的大帳内,人聲稀稀落落地靜了下來,都看出他有話說。
沈行約不作隐瞞,便在衆人注目之下,挑明了蕭拓的身份。
由駒骊一路追随的将領,包括孫隆在内的幾人,在席間都已猜出幾分,卻未敢設想,蕭拓的真實身份竟會是胡戎的三王子。
那個對外聲名狼藉,傳言中嗜殺成性的漠北武神。
以趙駐梁猛為首,曾為邊陲守将的幾人都有些按捺不住,打量過來時,眼中帶着深深的忌憚之色。
趕在底下人出言勸谏前,沈行約截住話頭,繼續道:
“早前,在胡戎時,朕從漠北苦寒之地得以逃脫,少不得便是此人從中斡旋。”
在滿座或訝異或猜忌的目光中,沈行約又将兩人在漠北相識,其間坎坷曲折,添油加醋地包裝了一番,末了沉聲道:
“依朕之意,王者無外,天下一家,不應因族别生出旁異!更何況,此人曾效命于朕,對上有護駕之功,對下……從前招降北部叛兵,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話音稍頓,沈行約看了眼座下反應。
他有意提及當日荥壩叛軍之事,意在提醒邊關降将,當日的招降一事,本就是一筆糊塗賬,若這些人揪住不放,深究起來,雙方都不好收場。
趁着衆人還未反應,沈行約輕咳一聲,又沉吟道:“況且,而今西部大叱虎視眈眈,竟敢橫生私念,欲圖我國中晉北之地……”
“眼下形勢,朕欲與胡戎修好,往後數年,不再生出幹戈,如此,他日大軍攻往京畿,也可防備西邊的大叱,不至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
一時話畢,帳中半晌寂靜,座下衆人神色凝重,表情複雜。
沈行約早料到會是這個局面,垂眸掃視了一圈,收到提示,很快,一直在沈行約禦前負責禀筆事宜的大夫張衍出列道:
“陛下,據臣所知,過去數月之中,北部胡戎一直與燕廷來往甚密……”
張衍的話音低沉下去,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任誰都知道,當日玉階蒙難,便是朝中重臣與北部蠻夷私相交涉的結果。
然而,沈行約在漠北的蠻夷手下得以生還,回到燕地,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竟然還敢信任一個胡戎人。
帳中氣氛一時慎重而微妙,座中衆人互相目詢,卻誰也不敢站出,隻等着禦前的反應。
緊接着,便聽沈行約道:“你所言不錯,隻不過,數月間胡戎部落王權更疊,早已不似當初。”
“朕已得到消息,與胡戎締盟之事,事從機密,暫時不能為外人道,今日酒宴之上,本也不應商讨戰事,話題至此,衆位請自用吧!”
說完一車的話,沈行約抓起手邊杯盞,想喝口茶潤潤,然而湊至唇邊,杯裡的不知何時被換成了酒。
沈行約淺淺抿了一口,朝帳下道:
“張衍,怎麼你還有話說?”
張衍拱袖長拜,長聲道:“陛下聖裁——”
随着張衍的落座,兩人這出雙簧戲落幕,話題便告一段落。
然而,衆人那目光含沙射影地,還是不時會望過來,蕭拓把盞飲盡,視帳内數雙眼睛如若無物,隻盯着沈行約道:
“從前怎麼沒發現,你扯謊時,臉也不紅一下。”
沈行約已經把杯放下了,聽了這話又端起,一口喝盡了。
杯盞重重地一擱,吐出兩個字道:“廢話!”
王福在一旁為他斟滿,沈行約又喝了口酒,“我又沒撒謊。”
蕭拓略揚了下眉,問道:“你方才說的那些,你的想法,都是說真的?”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