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擡眼隻見小皇帝側撐着額角目光落他身後,他随之望去,此處不是别處,正是那關押鄭國囚徒的宮殿。
停哪裡不好,偏停這裡!
楚懷瑜收回視線瞥向那失足的奴才,而後掩面喚道:“尉遲睿。”
尉遲睿瞧了瞧身側宮門,即刻會意,厲聲吩咐一衆宮奴:“還不給陛下擡進去!”
楚懷瑜:“……”
指縫裡的眼半睜開,楚懷瑜睨着轎攆前的尉遲睿,咬牙道:“朕想給你腦子擡進去。”
尉遲睿嘿嘿笑:“奴才這腦子不中用,陛下若想拿奴才的腦子消遣,奴才這就摘下來給您當球踢!”
作勢便用雙手去扳自己的腦袋。
楚懷瑜覆指遮眼:“……給朕回宮!”
大抵是院外的動靜過大,院内看守的幾名小太監轉過院門時瞧見停在院落前的龍攆,以為小皇帝要進來,便也紛紛跪倒候着。
院中正宮内,袁沃瑾透過敞開一截的門縫往外看去,隻見那身着華貴的小皇帝不知何故将轎攆落在門前停了半晌,似是要進院,而後又命人回宮。
待龍攆走遠,幾名小太監才擡頭起身,又各自散開去做自己的活。
一名太監帽子壓得低,随着另一人往那棄宮門前走,問道:“方才聽你說到驅邪禮,那是什麼?”
那小太監攏着袖子縮到廊檐坐下:“你是新來的不知道,這驅邪禮早年是不曾有的,要自先皇那妃子說起。”
小太監平日裡無人說話,也落得寂寞,自安置這處宮殿也無其他活計,索性便同他唠嗑起來:“先皇側妃生得貌美,傳聞有言是妖狐成精禍害皇室,因而老楚王早逝,而當今陛下出了娘胎便患有心疾,故而自那時起,每至年會宮中便會請驅邪師來做法。”
說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唉,隻可憐了端王殿下。”
聽聞此話,“新來不久的太監”側眸往門縫裡看了看,瞧見自家将軍認同的神色,便追問身旁小太監:“這端王殿下又是……”
廊檐下飄進了些雪,小太監揮袖掃了掃,不吝告知:“先皇在位時隻取了一妻納了一妃,膝下子嗣除去當今陛下,便隻剩先妃所誕一子,即陛下那同父異母之兄,楚甯,楚懷安。”
他壓低聲音湊近他面前道:“便是這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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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宗親稀寥,皇室晚宴格外冷清。
按楚國宗制禮法,君臣女眷皆不可同桌而食,宴中置了三張席案,楚懷瑜居于首位帝坐,皇太後慕慈心與之同位居于左側,而席下之位便是端王楚懷安之座。
前室外廳由一道珠簾隔開,随着木椅滾動的聲響,一名随侍推着一架木質輪椅入了前廳。
随侍在前廳取了楚懷安身上的氅衣,于簾外朝内裡行了禮,便将人交由宴中侍衛,自己在外廳候着。
侍衛行至隔簾前一手掀開珠簾,引楚懷安入内。
坐在輪椅上的人現于碧玉珠簾下,烏黑的發絲染着幾片雪花,恰如上天饋贈的點綴,瑩白的面旁有幾分病弱之色,卻難掩眉宇間的清朗俊逸。
較之楚懷瑜圓潤豐腴的五官,他眼窩凹陷,鼻骨突兀,臉廓棱角分明,不似是個中原人該有的樣貌,尤是他那一雙眼眸,有如鑲在碧潭中的琉璃珠,隐約可現的幽藍,奇異而美妙。
宴中斟酒倒茶的幾名小宮女忍不住偷偷擡眼窺觑,連候在一旁的小太監們都要瞧上幾眼。
輪椅行至殿中,因雙腿不便,楚懷安擡袖行禮:“臣參見太後,參加陛下,新的一年,願太後萬福宏安,祝陛下龍體安康。”
他的聲調如朗月般溫潤,一舉一動更是謙遜端雅,叫人移不開眼。
身為楚懷瑜的生母,掌管政權的楚國太後,慕慈心雖三十過半,芳華麗色依舊不減,此刻一身鳳袍更顯雍容華貴,然而這再是精緻的妝容也難抵楚懷安那不加修飾的異域容顔。
可想而知他的生母是何等風姿,否則先帝怎會為她一人抛卻江山。
見慕慈心瞧楚懷安的眼神如刀,楚懷瑜率先道:“免禮,入座吧。”
為免慕慈心發話,他又道:“前些日子外族使臣入住驿館攜了數名畫師來,兒臣便從中挑了幾位畫藝精湛的來為母後作畫。”
說罷示意尉遲睿傳喚。
幾名畫師進殿行禮後,跪在珠簾外,顯得極為拘謹,隻顧低伏着腦袋等候傳話。
慕慈心朝簾外淡睨一眼,随後道:“端王素來酷愛研習詩書,常為皇帝作畫,皇帝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的聲腔細銳,縱使平淡的話,聽來也讓人忌憚三分,此刻話中之意更是不明而喻。
楚懷瑜淡笑應話:“端王不過随意為兒臣繪幾幅丹青圖,為母後,還需名師親自作畫。”
“名師?”慕慈心目光掃過跪在珠簾外大氣不敢出幾位男子,“皇帝是說,端王還不如這鄉野來的雜耍藝師?”
此話一出,幾人俱是沉默,楚懷安低着眉眼,不知是否是因屋内的暖氣不夠熱,面色愈顯蒼白。
楚懷瑜莞爾一笑:“母後當知術業有專攻,就如兒臣同尤老将軍比,便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毛頭小子,同李老宰相比,也隻會些舞文弄墨的雜耍之技,算起來,倒也不如人。”
“好一個倒也不如人,”慕慈心冷哼,“皇帝損己名譽護端王周全,真是手足至深。”
她話鋒一轉:“既然皇帝有此孝心為哀家尋名師作畫,哀家倒也有份禮要贈予皇帝,恰好幾日前哀家也從驿館選了些外族貴女入宮。”
她命身旁的小宮女傳喚來幾名女子,同跪在珠簾外。
楚懷瑜正琢磨着以何種借口推辭,随後隻聽慕慈心道:“端王年後便是二十出四,宮中總無女眷也不合适,皇帝情深義重,心系長兄,因此哀家便替皇帝做主納了這些貴女為端王妃妾,以作伴端王,端王意下如何?”
宮内煙花聲驟響,激起萬丈升平,卻熱鬧不起這一場晚宴,奏樂的宮師們暗中掩袖擦汗,起舞的宮女們也是束手束腳,動作略顯僵硬,此前分明早已排練了千百遍,此刻卻如雛鷹起飛,心驚膽戰。
立在珠簾外的随侍,臂間挽着楚懷安卸下的暖袍,同在等候楚懷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