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至少理解是必須的。”
“那我有一個簡單的方法。”馬老師起身,拉開小辦公室的門,“閨女們,暫且回避吧!”
三人順勢蹲在門外,和鼹鼠們玩石頭剪刀布。鼹鼠的種族特性讓它們隻能出布,讓三人結實地體驗了一把勝之不武,小人得志。
過了幾分鐘,馬老師打開門,把她們三個放進來,鼹鼠留在門外。
辦公室裡還是那麼亂,堆滿銀色反光布和電子器材,唯一的變化是,電腦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皮膚、笑容總是帶着苦澀的女人。
“初次見面,英妹的朋友們。”她溫柔的眼睛望着她們,“我是弓粟。”
顔閻和劉征蘭的眼睛都瞪大了:“是那個弓粟?”
“對。”她苦笑着點頭,“創造靈肉的弓粟。”
“你……你怎麼還活着?”劉征蘭被顔閻戳了一下,趕緊閉嘴。
“你怎麼沒死……不是。”顔閻被康爍影踢了一腳,也拉緊嘴上拉鍊。
弓粟伸出雙手,她身後的背景随着她手指的運動不斷變化:森林、海洋、實驗室、辦公室……整個世界在她身後掠過,而她巍然不動,仿佛矗立在時間裡的一座豐碑。
“我是一個電子意識模型。從倫理上來說,不是真正的弓粟。我隻是根據她的所有資料、人生經曆、腦部掃描等手段整合而成的模型,和她本人不可一概而論。”她稍稍欠身,停下了身後景象的改變,“我是一個生存在電子世界的幽靈。”
辦公室裡出現了一陣微妙的沉默。
弓粟和馬英妹眼神交流:你看吧,我就說她們不能接受。
馬英妹沒有回應,她雙手插兜,鏡片上一片雪白。
令弓粟窒息的沉默結束于劉征蘭發自肺腑的感歎:“這也太酷了吧……”
“我就知道你們不能接……嗯?”
顔閻虔誠地緊扣雙手:“弓粟老師,您的現身讓我們的榕城蓬荜生輝,您想讓我們幫您做什麼嗎?”
“主要是幫英妹。”弓粟眼看着馬英妹的鏡片下露出了“如我所料”的得意表情,一時哭笑不得,“我可以收集那位同學的信息資料,根據她的社交軟件,人生經曆,快速讀取拍攝過她的錄像,為她建立一個簡易模型,你們願不願意試着理解她,帶她走上正軌?”
三人莊重宣誓:“我們願意。”
“那麼,誰能提供她的社交賬号?一個就可以。”
問題來了。誰都沒有她的賬号。顔閻和劉征蘭沒加過幾個人好友,康爍影和皇後鬧掰八百年了。最後的解決方案是,從劉征蘭的賬号上找到宋悅馨,再從她的賬号上找到皇後。
劉征蘭登陸自己的賬号,弓粟的思緒探入後台的編碼,找到宋悅馨的賬号。無數信息湧入她的腦海:家庭、交友、成績、現狀……但她撥開那些信息如同撥開垂墜的灌木,真正的入口在深林的一條看似不起眼的小徑後。她閑庭信步,眼前的葉片和枝條都為她讓路,關于皇後的一切盡在眼前。
行走需要調動多處的神經和肌肉,人類卻對其中的複雜渾然不覺。而她是電子數據的集合體,對于她來說,從一個賬号找到另一個賬号,從一條網線跳躍到另一個網線,就如同人類跑跳一樣簡單。
轉瞬之間,無數代碼在她身旁騰空而起,經過整合、運算和調整,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身邊。她面容寡淡,身形勻稱,劉征蘭總覺得她神情有種難以察覺的戲谑。
但最令康爍影注意的是,皇後的眉毛相當稀疏。她恍然大悟,差點笑出聲來。
原來你這家夥的眉毛完全是畫的!
弓粟絞着雙手站在一旁:“電子意識模型并不能完全還原本人的思維。即便我是通史中最完善的電子模型,也和真人相差甚遠。以前也隻能擔任博物館講解的身份,無法真正代替本人進行實驗和決策。所以這個模型也隻能用作參考。”
“沒關系。”馬英妹擅自原諒她,“你按照小宋說的,把她們早上在文印室的事情構造一下吧。”
場景立刻重現,顔閻說漫天A4紙還挺浪漫,但一想到它們每張都能劃她個口子,浪漫就連夜出走了。皇後的話剛剛說到“鼠餅”那裡,尚且還有挽回的餘地。
康爍影說咱們先寒暄一下,問問她來打印什麼。弓粟代替她說:“你來打印什麼?”
模型裡的皇後不動聲色地擋住真題的名字,不想讓任何人沾光:“物理題而已。”
“你理科成績這麼好,真厲害。”
“哪裡,沒有商博良和劉征蘭好。”她仿佛想起什麼,“劉征蘭和你是發小吧?她還挺厲害的,就是有點理想化了。”
莫名被點名的劉征蘭指着自己:“我啊?”
顔閻趕緊搶過話語權:“還好吧。她哪裡理想化了?”
“物理月考交白卷啊。”
“那不是老師說女生理科不容易學好嗎?”
皇後困惑地看着屏幕外的她們。她的手勾住一縷碎發頭發撩倒耳後,仿佛勾住了一縷春風,沒有半分矯飾的意味:“可是,這是事實啊。”
顔閻受不了她,轉頭求助老師:“馬老師罵她!”
馬老師上學時也聽過很多遍這種話,她嗤了一聲:“隔着屏幕罵不到。”
康爍影捏着鼻子繼續跟她對話:“但你理科成績就很好。”
“總體而言,女生理科好的就是不多嘛。”
顔閻呻.吟,劉征蘭捶桌,康爍影捂着耳朵感覺自己被污染。
劉征蘭跪在桌子下面氣息奄奄:“這不是刻闆印象嗎……”
“有點吧。但是沒有這個共識,刻闆印象也無法形成呀。”
“刻闆印象是社會構建的簡單僵化的概括,而社會,是會變化的!所以刻闆印象時刻在變。古代還說女的學不好詩歌,現代怎麼就說女的學不好文科了?”
皇後為她激動的語言而側目:“你好奇怪啊。你今天跟顔閻似的。”
被當作貶義詞的顔閻氣得大喊:“倒帶!倒帶!我要罵她!罵爽了再繼續問!”
馬老師提醒她:“别在老師面前說髒話哦。”
“我從不說髒話!”
弓粟把對話倒回一開始。顔閻的陰陽怪氣随之而來:“你非要看到血糊拉的你才高興?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癖好?”
出人意料的是,皇後愣住了。
她似乎真的沒想過把鼹鼠扔進打印機會是血淋淋的,調侃掩飾了生命消逝的事實,她如今才把這種行為和真正的死亡聯系起來。
她并不想看到血肉橫飛,她隻是喜歡輕易處置某物的掌控感。當過于本質的事實擺在她眼前,她才意識到這有所不妥。
于是屏幕裡的她随手把鼹鼠丢下了。腿腳不利索的鼹鼠大姐摔倒在地,滾了幾圈。
“什……?”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是這樣?”
弓粟把數據推理裡她的心路曆程呈現給所有人。大家看了又看,這下誰都無法理解了。
弓粟不太喜歡皇後,但還是忠誠地總結了她的行為特征:“她……隻是……單純地沒能聯想,同時又有點缺乏同理心。并不是真的想殺生,也不是真的變态。”
在無盡的疑惑裡,劉征蘭望向馬老師,試圖尋求成年人的幫助。
難道這是因為她還年輕,所以才會去尋求解釋嗎?難道這種執着是人人必經的階段,最後都會釋然,或者,最後都能得到解答嗎?
但馬老師同樣困惑、迷茫、驚訝。這讓劉征蘭的心不再浮躁。
“大人們依然對此不解、好奇,理解别人是一種始終伴随着人類的欲望。這就是為什麼社會學和心理學還存在。”劉征蘭這麼想着,鏡片後的眼睛快活地眯起來。
馬老師稍微放心了:皇後是有點讨厭、有點擁護社會構建的印象,有點喜歡在背後說人小話,但至少不是變态。
她心情大好,準備給每個人發一塊綠豆糕。
此時我們要重複偉大的碧破女士留下的名言: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舞台。
這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電腦屏幕閃爍,弓粟的面龐扭曲成信号丢失時的彩條,跳屏、卡頓和滋滋的聲音覆蓋了她真正的容顔,整個畫面仿佛風中搖曳的焰苗。
馬老師的手腕磕在抽屜裡,手指被夾掉一塊肉。但她無暇他顧,直接撲到電腦前:“怎麼回事?我給你換了個顯卡,不至于卡成這樣啊!”
弓粟的聲音裡明顯夾雜着抖動和電子音:“有人滋滋滋滋哔起滋滋滋……強行……滋滋滋滋……鍊接我……”
她指着屏幕外的一個方向,定格了數秒後,畫面陷入了一片漆黑。狂風中的焰苗終于熄滅了。
她指着的方向是康爍影的頭頂。
那裡的空間變換搖擺,仿佛遊戲世界裡一個貼圖錯誤。
球球的身影若隐若現。
壞了,她們都忘了。康爍影是蘿比厄爾夢幻影視制片廠的女主角,全天候有人跟拍來着。
顔閻二話不說爬上桌子,踩上窗框、踮腳、起跳,飛身拽下球球。馬英妹疾步趕來,用膝蓋把球球壓在地上,提聲怒喝:“你幹了什麼!”
這個動作把一個小小的東西甩出了球球的身體,但它顧不上這些。它把攝像頭挪到另一邊,看起來無限接近于人類的心虛:“我見到弓粟,太激動了。想拷貝一份她的意識模型……”
電子意識模型對于智械來說,就像是手辦一樣的收藏品。更何況它眼前的還是從瑪麗基金會逃出來的原版典藏古舊款!
但它沒想到,弓粟的電子模型這麼落後,居然和它的系統完全不兼容。
刹那間,宇宙中發生了無數的事情。
某人眺望着學校的天文台方向。夜色遼遠而寂寞,仿佛暈染的黑藍色墨水,沉沉壓在人們心頭。他背靠着爛尾樓裡漏棉的沙發,咬下手裡的饅頭蘸醬,不就水竭力吞咽。手中滴滴作響的機器向某地發射了一段奇異的電波。
瑪麗基金會從一顆爬行文明占據的行星處,檢測到一條關于弓粟電子意識模型的舉報信息。
鈴铛将收到來自瑪麗基金會的外派任務,這次的派遣格外迅速,但仍然需要兩個月左右才會落實到她手中。她對此渾然不覺,此時正和接電話的兩位員工上班摸魚,偷偷玩胡鬧廚房。
一隻名梗犬嗅到了不凡的氣息,它咬住身旁人的衣服向一個方向拖拽。它的好夥伴俯下身摸了摸它的頭:“怎麼了托雷?你找到谷神它們了嗎?”
在課桌下玩手機的宋悅馨發現,自己所有的社交賬号都陷入了卡頓,無數彈窗調出來,在她看清楚之前又來了下一個。各種語音、圖片、視頻湧入她的賬号。無辜的手機後台完全來不及清理,一群垃圾信息跑進控制台,揪起它們的衣領,把它們丢出去。
手機徹底失去控制,各種短視頻和語音噴湧而出,死命按音量鍵也沒用,她隻好尴尬地和全班對視,欲哭無淚。
律易棋正在夢裡征戰沙場,站到一半果斷當了逃兵。跑着跑着把自己從行軍床上甩了下去。爬起來時總有種奇怪的預感。他換了衣服,打算去三中看一看,順便給三個地球土著帶杯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