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風靜,燭蛾撲火。
蘇绾自知無力定蒼天,伴君如伴虎,如今被虎反噬,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惟恨他薄情寡義,诓騙了她的身子,又将她再次推入火海。
滿腔委屈無處宣洩,蔥指攥着鋪蓋,咬牙道:“你費盡周折将我從他手裡搶回來,如今又要巴巴地将我送還給他。想必他本事大過天,你鬥不過他,唯有投降認輸。”
低下頭,幽怨道:“奴家真是看走了眼,還以為求得保命菩薩庇佑,誰知求來一尊泥菩薩,倒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攥拳敲擊手心,恍然大悟道:“早知如此,奴家還不如找兵部尚書的長子呢。聽說他是個憨熊,性格溫馴,和藹可親,做事最講誠信,必不會反咬奴家一口,将奴家拱手讓人。”
一張小嘴呶呶不休,道不清是是非非名利場;兩隻小腳床前蕩來蕩去,蕩不盡黃粱夢一場。
聽得時楓差點笑死。
“誰說我要将你拱手讓給别人啦?”
男人雙手交叉環抱胸前,右手搭在左臂,叩敲層層纏繞的繃帶,眼神充滿佻達,饒有興趣地聽她抱怨。
“你又想起兵部尚書家的大老粗來啦?本将軍倒想會一會他,看他究竟使了什麼法子,讓你這隻貓崽子,始終對他念念不忘,張口閉口都要去找他。”
“不是你說的嗎?明早就送我回去,回到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蘇绾擡起光潔的額頭,狠狠剜了他一眼,“大老粗未必不肯理睬奴家。”
那副倔強嬌俏模樣,可愛極了,男人心神蕩漾了幾個來回,蓦然憶起洗澡房的旖旎風光。
他忍不住跬步向前,大掌捏着佳人腋窩提起,用力一撴,抱嬰孩般倒扛肩膀。
蘇绾還沉浸在與人鬥嘴的興奮勁頭,身子陡然一輕,被人連根拔起,倒栽蔥般架在肩頭。她兩眼一黑,急得攥拳捶鐵獸脊背,罵道:“你個瘋子,又想幹什麼?”
男人一聲不吭,挺直胸膛,氣沉丹田,大掌揮舞,啪啪兩下,用力拍打佳人的後臀。雷厲風行的架勢,仿佛嚴父懲罰調皮不聽話的頑童,又愛又恨,憐其美好,怒其頑劣。
掌擊力度過大,疼得蘇绾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有病啊,快放我下來。”
“知道錯了沒有?下次再敢從我身邊逃跑,就不是打屁股這麼簡單了。”
佳人又羞又憤,小腳狠命踢打男人腹部,腳指頭被銅牆鐵壁撞得生疼。
她隻好有一句沒一句的亂說:“你敢打我屁股,我、我上衙門告你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結果換來更加響亮的一啪。
“這不是求饒的态度,好好說話。”
這一啪,逼出蘇绾兩行燈下淚。她不明白,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變态的人,連司禮監的太監都不敢這麼對她。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識時務者為俊傑。
逼急了,認他做爹都可以。
畢竟巴掌打在肉上,是真疼啊。
佳人淚流滿面,拱手求饒:“奴家知錯了,再不敢逃了,求将軍饒命。”
大手停在半空,猶豫一陣,啪,又重重落下。
“我不喜歡你的稱呼,以後不準自稱奴家,也不準叫我将軍。”
那場斬發的噩夢幽靈般缭繞心尖,令他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釋懷。他實在不喜歡這兩個稱謂,刻意的貶低女人,擡高男人,彰顯男尊女卑的社會禮儀制度,實則體現了恃強淩弱的不對等待遇。
連續大力拍打,徹底打垮蘇绾的精神防線。她已化為垂死的玉兔,四肢癱軟,倒挂鐵獸肩膀,有氣無力道:“好嘛好嘛,再也不這麼叫了,你别打了嘛。”
“那你該叫我什麼?”男人聲音有些急促。
蘇绾迷迷糊糊地答道:“時楓,我叫你時楓,好不好?”
男人怒道:“本将軍的名諱,豈是容你随便呼喚的?不好,換一個。”
這家夥忒難纏,蘇绾咬了咬牙,“榆白哥哥,行嗎?”
男人咋麼咋麼嘴,“湊合,勝在無人叫過。”
蘇绾恨得咬牙切齒,“求榆白哥哥放過,阿绾再也不逃了。”
眼見目的達成,男人終于停止手裡的動作,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乖乖,這才是我的好姑娘。”
依然是夾着雙腋放下蘇绾,大手揩去桃花臉頰淚痕。
蘇绾倔強地側過半身,偏不給他碰臉。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嘴角會心一笑。
他橫腰抱起蘇绾,朝床鋪一丢,骨碌碌,蘇绾滾了半圈,落進堆成山垛的鋪蓋卷。
男人趁勢一跳,搭坐床榻邊,大手翻過她的脊背,輕輕揉搓被他打腫的部位。
“我送你回去他的身邊,是為了讓你做一件事情。在溫如初的書房裡,藏有一封朱漆封印的密函,記載了重要的内容。溫如初為人謹慎小心,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确保這封密函安然無恙。”
“不日朝廷将派遣他擔任欽差大臣,南下杭州監管漕運,兼抓捕海寇等職責。你須陪同他一起南下,途中找機會拿到密函。”
後臀火辣辣地疼,已輕微紅腫,蘇绾十分确定背後按摩的男人是個變态。她尚沉浸在餘痛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什麼緊要的内容?”
男人低垂眼眸,濃密的睫毛卷了卷,漫不經心地回道:“沒什麼,溫如初殺了時樾,那封密函就是鐵證。”
輕飄飄的話語,令蘇绾聞之一顫,霎時起了一身冷汗。
溫如初如何害死的時樾,她不得而知。上一世,綏靖王時楓一路追查時樾将軍死因,最終查到溫如初的頭上。彼時溫如初已成功入閣,正愁沒有手段除掉閣老。他便使一計“借刀殺人”,将閣老歸咎元兇。時楓聽信了他的讒言,在一個晴朗秋日,單刀闖入閣老府邸,親手斬殺一代名相章任梁。
為表示自己不知情,她故意裝出吃驚模樣,猛挺後腰爬起身,蔥指抓着男人的衣領,眼睛睜得大大,“真的嗎?溫如初竟然是殺害時樾将軍的元兇?你又如何得知那封密函的存在?”
誇張的神情并非蘇绾一貫冷心冷肺的常态,瞬間引起男人的警覺,鳳眸閃過一絲銳利光芒。然他刻意按下心悸,不動聲色道:“是蕭染告訴我的,他好像知道很多關于我的事情。”
蕭染的确不一般。
畫舫那日,蕭染對她說過的話語曆曆在目:“溫侍郎……不過狗仗人勢。他背後撐腰的主人,也奈何不了我幾分,何況區區一條狗?”
細想之下,蕭染根本不懼溫如初,更不怕章閣老。
什麼樣的狠角色,連當朝首輔也不放在眼裡。
唯有後宮皇權之子。
可她翻遍記憶的角落,也未找到哪位皇子皇孫跟蕭染有半點關系。
當今聖上五十知天命,膝下所出皇子共八人。最大皇子三十五歲,最小的皇子五歲,中間并無二十歲左右的子嗣,也無可能是皇孫一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