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根據芸娘所述,大金牙生前十分疼愛女兒,并非徹頭徹尾的惡人,當年時樾尚且饒恕他,可見大金牙心中存留慈善。他完全有可能,出于真心幫助九香,為她找尋出路。
他還特意調查春月坊的奴籍名冊,了解到九香入籍、退籍時間。因律法規定:良賤籍不得通婚。因此蘇君識必是花了不少心血,才将九香改成良籍。
倘若真如蘇君識所述,九香欺騙勾引了他,他又怎會心甘情願為騙子辛苦籌謀退籍,甚至勇敢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雖然這丈夫,父親倆角色,都被他做得一塌糊塗。
大金牙與蘇君識,二人各有通達,皆非愚魯之人。如今一個斯人已逝,另一個絕口不提往事,此系絕非偶然。
或許,蘇绾的生父,才是真正的幕後操縱之人。
而時樾也許探究到其中的奧秘,才會被對方下手殺害。
九香與這位背後操縱者,又有什麼關系?是否和都蠻族的女書繡帕有關?
低一輩分的溫如初,又在這裡扮演了什麼角色?是否真如時楓所說,是溫如初夥同閣老策劃了時樾的被害?
這些散亂各處的信息碎片,如何能拼湊出事件真相?但他此刻不能打草驚蛇,以免被幕後黑手盯梢,前功盡棄。
恰時芸娘安排仆從收拾行李,大包小包往馬車上搬弄。她的體己物什并不多,大部分金銀珠寶早已挪運出城。至于蘇君識那邊,因其主動淨身出戶,隻帶了幾件貼身衣物,以及書房的一些書籍奏章、筆墨紙硯等,很快清理完畢。
她在門外,翹腳召喚:“郎君~我們走吧?”
蘇君識向大理寺卿鞠了一躬,殷切道:“老夫這廂告辭了。”
寺卿大人擺擺手。
一樁冤案就此了結。
他須即刻返程,同時楓報備蘇绾的身世,免不了要時楓南下揚州打探。
那邊芸娘抱着寶哥兒,與蘇绾交指别離,淚如雨下。
芸娘哭道:“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與你分離,我還沒跟你交夠心呢。眼下我回去鄉下,你嫁到豪門世家,今生再想相見,也就難了。”
寶哥兒招招小手,“阿佳~抱~”
蘇绾逗弄寶哥兒,心中充滿不舍。短暫數月相處,已讓她跟寶哥兒血脈連通,難以分割,寶哥兒就好似她的孩子一般。
上一世,她被蘇沅芷強灌紅花湯,導緻堕胎流産,從此失去生育能力。那時候,她多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啊——和那個人一起生的孩子。
她揩去眼角淚痕,強作笑臉:“哪裡就再也見不到了?你在通縣寶坻的地址,我已背得滾瓜爛熟,上秋時我就去看你。你須好菜好肉地招待我,倘有一片菜葉不新鮮,我一準甩臉子給你看。”
芸娘從荷包裡掏出一小團,打開來是一件打造的銀器,拇指般大小。
“這是父親交給我的保命符,說是關鍵時刻可保我性命無虞。如今我要回鄉下去了,那裡再安全不過,我留着它也無用處,送給你,留作紀念吧。”
蘇绾拿過來,凝神看了一陣,看似苗疆産物,倆人都不知道是什麼,蘇绾點點頭收在懷裡。擡起眼眸,突然又想起什麼,低首道:“你的父親被京衛指揮使打死,你可還恨他?”
芸娘愣了愣,低下眼眸,搖搖頭,“做山匪的,早已習慣了刀尖舔血的生活,指不定哪天就要掉腦袋,他早就做好準備,并知會我了。”
“前頭我盼着他多活一天是一天,現在我祈禱他下一世投生好人家,不必再過窮苦日子。一切都是因果報應。”
“我陶芸娘雖大字不識一個,好歹我也懂得江湖人生道義。本就是我的父親觸犯法律,我又怎麼好意思恨上官家呢?”
說到“官家”,她杏眼一斜,睇着蘇绾吃吃笑道:“若非女大蟲揭發你,我竟還不知,你什麼時候同京衛指揮使好到一起去了?你們睡過了嗎?”
蘇绾連忙遮住寶哥兒的小耳朵,嗔道:“你怎可在奶娃娃面前胡說八道,罪過罪過。”
她低下娥眉,細聲道:“不過是一樁買賣交易,他幫我辦事,我還他些虛情假意的‘真心’罷了。”
芸娘揶揄道:“喲,不食人間煙火的蘇二小姐,竟也下海幹起見不得人的魅惑勾當了。”
肩膀被蘇绾捶了一下,力度不大。
蘇绾莞爾道:“你還好意思說我,我算真正明白,你為何懂得那麼多弄錢的法子。原來早在一開始,你就設下圈套等着老爺往裡跳,夫人說得沒錯,你才是狐媚子心蛇蠍美人。”
話未說完,蘇绾的肩膀也挨了一擊。
倆嬌俏笑得花枝亂顫。
風淡雲輕,雨拂京城。
直到夜半三更,蘇夫人才将蘇醒,醒來面前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偌大的一座宅邸,竟有回音繞梁。
管家嬷嬷擎着一根蠟燭,燭火風雨搖曳,“老爺和姨娘下午就動身離府了,隻坐一輛馬車,拿走些許衣物筆墨。家裡财産分文未動,仆從大多打發歸家,餘下少許嬷嬷小厮伺候夫人。”
管家嬷嬷乃蘇夫人的親信,伺候蘇夫人二十年,忠誠可靠。當年蘇夫人設計害死九香,就是管家嬷嬷牽線帶頭。
房裡還剩十二歲的小丫鬟阿沁,也是蘇夫人在錢塘老家的親戚,此時無處可去,蹲在牆角擺弄手影。
當下蘇夫人心灰意懶,頓時起了歸鄉的念頭。她挪了挪身體,吩咐道:“阿沁,替我洗漱梳妝,咱們明早出發離京,回錢塘去。”
阿沁茫然道:“咱們就這麼走了,不跟二小姐打聲招呼嗎?我有陣子沒見二小姐了,上次見她,還是端午家宴在劉嬷嬷房裡,距今已一個多月了。”
端陽家宴,蘇府出了大事件:蘇盡歡酒醉行兇,殺害劉嬷嬷,前途盡毀不說,還落得不舉的毛病,夜半被偷偷送到熱河,和蘇沅芷一起療養去了。
可蘇绾怎會出現在那裡?
蘇夫人細細審問阿沁,阿沁眨巴眨巴眼睛,眼淚汪汪叙述經過:她親眼看見二小姐從劉嬷嬷屋裡離開,緊接着過了一會,劉嬷嬷出門奔向出事的西下房。
一切竟都是拜庶女所賜!
蘇夫人恨得咬牙切齒,自己為蘇家盡心盡力,養育一雙兒女,倒頭來被賤人搗毀所有。
她須讓庶女付出血的代價。
可她如今孑然一身,又有誰能幫助她?
強龍不壓地頭蛇。
轉念一想,蘇绾的兩個男人,又不會永遠相安無事。她隻需從中作梗,挑撥離間,準保蘇绾會翻船。
蘇夫人當下心生一計,吩咐管家嬷嬷準備筆墨,她徹夜寫就一封告密函,交給小厮傳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