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内,香霧氤氲,燭火明滅,映照金身佛像莊嚴肅穆。
殷潛跪于蒲團,雙手合十,雙目微閉,俯身叩拜。衣袍下擺拂過青磚地面,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一拜天,風調雨順;
二拜地,國泰君安;
三拜人,福壽安康。
每一拜皆深深三叩首,額抵地面,久久未起。
九叩首畢,殷潛緩緩起身,袖袍不經意間拂過功德箱,一枚銅錢自袖中悄然滑落,沿着青磚地面滾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俯身拾起銅錢,指腹摩挲上面的“太平通寶”四字,目光沉凝。
殿外放生池水光潋滟,錦鯉穿梭遊弋,掀起圈圈波紋。
殷潛駐足池畔,掌心攤開,一把碎米灑入池中,引得魚兒争相競食,水花翻躍。
蘇绾靜立一旁,望着池水映出的倒影,輕聲問道:“舅舅求了什麼?”
殷潛撣去掌心殘留米屑,淡淡道:“求個太平。”
蘇绾喃喃重複:“太平……”
池中錦鯉翻騰,水面波紋層層蕩開,映得兩人的倒影支離破碎。
蘇绾凝視碎裂水光,“若靠一炷香、一掬米,便能求得太平,那世間殺伐又何須存在?”
殷潛:“有些事,該做的要做,該求的也要求。人力有時窮盡,祈願未必是為了求神,更是讓自己心安。”
蘇绾垂眸道:“舅舅求心安,那我該求什麼?”
殷潛瞥了她一眼:“你自然是求良緣。”
頓了頓,似想起什麼,“我替你苦尋的乘龍快婿,你不喜歡嗎?”
蘇绾輕聲道:“舅舅的心意,外甥女心領了。并非我不識擡舉,辜負了舅舅的美意,實在是母親忒任性妄為,一味得罪了溫侍郎,緻使一紙婚約作廢,落得眼前這般尴尬境地。”
殷潛擡手擠按睛明,略微無奈道:“你母親的性子,我自是比誰都了解,我不怪你。隻是你錯失了溫念這棵大樹,後半生幸福恐将付諸東流。”
連帶着他苦心孤詣所布置的棋局,也一應亂了套。本來他看好溫如初早晚入閣,還以為自己握準了内閣的命運。
蘇绾豈會讀不懂殷潛的心思,她勾唇輕笑道:“我的幸福,從來不假于他人之手。”
“舅舅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溫侍郎,不過攀上了内閣與後宮,倒也不至于讓舅舅如此忌憚。”
低下頭,指尖拂過石欄,“舅舅偏安江南一隅,可知樹大招風的道理?他若要對付你,監茶也好,漕運也罷,無中生有,總能抓住破綻。”
複又擡眸,目光淩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日舅舅忍讓,以為能僥幸脫身,明日他便尋上别的由頭置你于死地,敢問舅舅,欲躲到何時?”
“莫若釜底抽薪,糾集一切可用之人,先發制人,敢叫日月換新天!”
話音落下,她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激憤,狂妄自大過了頭,竟口不擇言。
殷潛眉頭一皺,“你……大膽!”
也未怪罪蘇绾無禮,長歎一聲,“老夫豈是糊塗之人,怎會不知,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然貴妃氣數已盡,不過苟延殘喘,東西二廠相争,貴妃必敗。”
蘇绾平生最恨這些人的妄自菲薄,忒沒骨氣。她就不信了,傾盡天下之力,怎麼就拿不下小小的溫念?
“敗不敗,也要試過才知曉。”蘇绾咬牙,語氣抑揚頓挫。
池中錦鯉翻騰漸息,水波平複,倒映着兩人沉默的身影。
劍拔弩張之後,殷潛忽而笑了,“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看得竟然比老夫還遠,還深。看來之前,是我錯看了你。”
他頓了頓,似做了最終決定,“也罷,就聽你的,力挺貴妃,反正老夫如今也沒有退路了,誰讓我欠你的人情呢?收買倭寇一招,你的确表現不錯,不,應該說精彩絕倫。”
沉吟片刻,又補充道:“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
哪裡錯了?蘇绾擡眸,與他對視。
殷潛負手而立,望向遠方,“所謂黨争,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平衡之術。這天下,從始至終,都是皇家的天下。”
蘇绾眸色微斂,腦海中浮現前世種種。
皇帝老兒自以為江山穩固,卻被溫念玩弄于股掌之間,一杯毒酒殒命于蕭染之手。若真懂什麼“平衡之術”,何至于這般慘淡收場?
正思索間,殷潛忽然轉眸,目光炯炯盯着蘇绾,“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必再替旁人遮掩了。”
“有一件事,我該告知——你,其實并非蘇君識所生。”
*
齋堂内,煙霞浮動,素紗低垂。僧人奉上清茶果點,一應素淨清淡。
殷夫人端坐上首,殷家子女親眷分席而坐。他們舉止端莊,皆不多言,唯有蘇盡歡懶散靠在木椅,手裡擺弄着茶盞,百無聊賴地掃視一桌齋點。
桌上擺着素糕果脯,蜜漬枇杷泛着瑩潤光澤,龍井茶酥細膩綿軟,還有幾碟時令鮮果,清香四溢。
蘇盡歡随手捏起一塊茶酥,咬了一口,皺起眉頭:“這也忒寡淡了,沒滋沒味,和尚們整日吃這些糟粕,怎麼活得下去?”
殷夫人淡淡道:“既是佛門清淨地,吃的是修行,講的是敬重。你若不願吃,就别動手拿。”
他的這位舅母,向來嚴格要求子女,不似母親那般寬容。蘇盡歡不敢怠慢,撇撇嘴,不情不願地又啃了一口,勉強咽下:“罷了罷了,權當嘗個新鮮。”
殷夫人不再理會他,轉眸看向左右,“怎不見小妹?”
管事嬷嬷躬身回道:“蘇夫人出恭去了,還未回來。”
殷夫人撚起茶盞:“等下叫她去偏殿佛堂彙合。”
偏殿佛堂内,蘇夫人步履輕緩,繞過雕梁畫棟回廊,踱入幽暗深邃的堂室。燭火輕輕跳躍,映得她眼底暗光浮動。
她借口出恭,實則偷偷溜入佛堂,袖中布包緊攥,掌心微微發汗,隐隐透出一絲躁意。
半年前,大理寺牢獄中,她為了洩憤,親手将七根銀針刺入蘇绾體内,巧妙藏匿于奇經八脈之間。
按照原本設想,假以時日,銀針随血脈遊走,一點一點穿透筋骨髒腑,終會讓蘇绾腸穿肚爛而亡。
此計極妙,溫水煮青蛙,旁人根本察覺不到她的手筆。
可惜,她等不及了,也不願再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