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的事,你不必管。”男人冷冷如是說。
冷漠且生疏的嗓音,刺得沈枝意的眉角一跳一跳的,她挺了挺小身闆,面上依舊強挺着。
那邊老将軍掃了眼一雙玉人兒,捶胸頓足歎道:“卿卿這般護着他,是想讓爹爹痛死嗎?”
終是垂喪道:“罷了,念在阿喜年幼無知,且顔老七魚肉鄉民,這樁案子……”
話未說完,忽然院中響起一道沉穩的嗓音:“好精彩的一出戲!”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大理寺卿邵雲禮不疾不徐地負手踱步而來,身後跟着晴雷文竹,并其他幾位官差。
早些時候,邵雲禮帶人尋訪濟南府街巷,從百姓口中漸漸收羅到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講的是去年夏天,黃河渡口将軍落水事件,與顔家渡有關聯。邵雲禮見話已入港,欲再深問幾句,結果百姓諱莫如深,不願再講。
他隻好親自去顔家渡商鋪查探一番,剛到了現場,就發現一樁命案。商鋪掌櫃顔老七被人殺死,屍體橫陳雜貨鋪門口。左鄰右舍皆稱,曾看到一對漁民同顔老七争吵。
大理寺卿立即開展現場驗屍,他蹲下身仔細搜檢,在屍首腰間束帶發現一點印記,像是被什麼東西蹭過,陽光下流光溢彩。
他拿出汗巾擦拭,細細端詳,随即勾唇一笑:“有意思。”
大理寺卿重新整理思緒,跟随官差腳步去捉拿嫌犯。
結果來到了李老爹下榻的客棧。
“下官來遲,險些錯過壓軸大戲。”邵雲禮向沈恪拱手道:“此案尚未厘清,不知可否讓下官查上一查?”
沈恪見邵雲禮到來,神情有些不自然,“既然賢侄來了,那便查個明白。”
豈料,邵雲禮逡巡四周,語出驚人:“這件事,并非阿喜做的。”
“驗屍結果表明,死者真正的死因,是被人以極強掌力震碎五髒,僞裝成砸死的假象。”
“阿喜雖力氣不小,可顔老七也是撐船的一把好手,又怎會被她随便砸死?”
“所以,兇手另有其人。”
“此人力氣極大,至少八尺男兒,才能以内力深厚的一掌,擊倒同樣壯碩的死者。”
真相大白。
阿喜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李老爹,他亦是一副懵然模樣。
而沈枝意神情恍惚無倪,低垂着腦袋,掰弄手指。
“既非阿喜和阿爹的錯,你們還不快放人!”阿舟冷聲道。
沈恪遲疑了半晌,對官兵擺了擺手,“放人。”
這樁案子,就此了結。
阿喜對沈枝意千恩萬謝,小臉洋溢着笑意,“沈小姐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父女雙雙大贊沈大小姐慈悲為懷,病入膏肓之際,舍命搭救毫不相幹之人,真真活菩薩下凡。
沈枝意瞥了一眼阿舟,羞澀道:“我也沒做什麼。天理昭昭,如揭日月。”
衆人皆散去。
誰也沒空詢問,兇手到底是誰。
邵雲禮跟上沈恪的腳步,有意無意搭讪着聊天:“蘇州天香閣去年出了十匹孔雀錦,一半進了沈府,另一半送進宮廷。”
他負着手,若有所思狀:“顔老七這個鄉野村夫,竟也有幸親手摸到了孔雀錦。”
沈恪臉色一沉。
驟然停住腳步,眼神晦暗不明,“有些秘密,該永遠埋在黃河底。”
這是在警告他。
邵雲禮一愣,随即俯身拱手,“下官告辭。”
遠遠走出二裡地路程,邵雲禮籲了口氣,袖角拭了拭額間濕汗。
所謂蘇州特産“孔雀錦”,不過是邵雲禮瞧見沈枝意的衣着後,即興發揮的主意。他從山羊胡屍身上提取到的衣物碎料,根本無法辨認出自于誰手,說是隔壁大嬸的綠襖子,也有可能。
真正讓邵雲禮确定兇手是誰的,是沈恪的反應——毫無道理的一絲慌亂,不符合久經沙場的老将軍性格。
沈恪鐵了心庇護寶貝女兒,此案隻能不了了之。可恨那陷害時楓的兇手顔老七,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
真相永遠沉沒于黃河底。
如果時光倒回一個時辰之前,沈枝意又是如何“替”阿喜喊冤的?
她一早發現阿喜父女不在,心知這對莽撞的鄉下人又闖禍了,頓時怒從心頭起,立刻帶着侍衛四處尋人。很快,她在顔家渡的商鋪發現了李老爹和阿喜的身影。
那時,阿喜與李老爹正與掌櫃顔老七争吵,且言辭激烈。沈枝意悄悄站在門外,饒有興緻地看着這一幕,并未急着現身。
後來,李老爹與山羊胡抱成一團纏鬥時,阿喜忍無可忍,操起秤砣砸向山羊胡。那力道的确不小,可她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山羊胡隻是被砸暈了,尚有微弱的氣息。
待阿喜父女匆匆逃離,沈枝意才慢悠悠地趸進商鋪,吩咐手下:“讓他醒醒。”
一壺熱茶兜頭潑下,山羊胡渾身一激靈,顫巍巍睜開眼,落入眼中一位美貌華貴女子,他咧嘴笑道:“這位小娘子打何處來?看着眼生。”
沈枝意淡淡擡眸,“眼生就對了,你下地府通告閻王,是那對臭漁民害死了你。”
話音剛落,身旁力士擡掌,重重擊上山羊胡的天靈蓋。
可憐山羊胡七竅流血,當場斃命。
沈枝意蹲踞地面注視屍首,明眸毫無波瀾。她擡手撣了撣袖口,一縷青絲勾連屍首腰間束帶,娥眉蹙了蹙。
“收拾一下。”
回到住處,沈恪得知此事,氣得白胡子直抖,卻也拿寶貝女兒一點辦法都沒有,“卿卿啊,你這般胡鬧……”
沈枝意不以為然,“不過是順水推舟,幫阿喜收拾個爛攤子罷了,她還得感謝我呢,”
“再說了,”她眼波微轉,“這件事,未嘗不能拿來做點文章。”
“楓哥哥會感激我的。”佳人笑意更深。
她一心想着給時楓送人情,以此拿捏他控制他,以達成“攻心”目的。
世人皆道,沈枝意是沈恪掌上明珠,嬌貴、聰慧、心善。可誰又知曉,她這份“心善”底下,究竟藏着怎樣一副蛇蠍心腸。
阿喜不明白,阿舟也不懂。
阿喜撅着小嘴,“臭阿舟,随随便便就給人償命,讓人賣了都不知道。”
阿舟撓撓頭,“不然呢?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掉腦袋啊。”
阿喜正色道:“一命償一命,這筆買賣忒不劃算。你應該攢足了勁頭,去反殺那害你的仇人。”
反殺嗎?可仇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