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绾趸出營帳,心情好極了。就連天上的月亮,也好似趕趟似的,隻為她一人獨明。
距離上一次被人圈禁在洗澡房,已過去半年有餘。時過境遷,不但萬事盡在掌控之下,竟還收獲意外之喜——阿舟實在有趣極了,稍稍吓唬一下,立刻服服帖帖,乖順得不像話。比起那位陰鸷冷戾的“冷面閻羅”,她顯然更喜歡這隻略顯呆萌、又帶點委屈巴巴的小黑狗。
她有點不想讓他恢複記憶了。
白日向西沉,夜月沙上栖。
蕭染本想趁這個空當,逮住阿舟好好敲打一番,讓那臭小子認清形勢,明白誰才是京郊這塊區域的老大——失憶的前京衛指揮使,在他毒蛇堂堂主面前,實在微不足道。
豈料,他繞着軍營兜了幾圈,不但沒連阿舟的影子都沒發現,反倒幾次被兵士驅趕,差點被當成奸細。他憋着一肚子悶氣,百無聊賴地拔着幹草,一張臉氣得發綠,比鍋底還難看。
這時,秦歡趁着月色尋了過來,打眼瞥見草叢邊蹲着的蕭染,氣不打一處來。
上前揪住蕭染的衣領,毫不客氣地将他拎起,秦歡怒道:“給我站好,成何體統。”
蕭染被勒得喘不過氣,站起身直嚷嚷:“你想勒死我?”
秦歡冷聲道:“你沒那麼容易死。”
蕭染極少見過秦歡這般暴躁憤怒模樣,覺得有些新奇,他揉着脖子,歪頭試探道:“你是怕他跟你搶人嗎?”
一語中的,秦歡眼眸幾不可察地沉了沉,抖了抖衣袖沾染的枯草,“少管閑事。”
此刻,秦歡一點不想跟别人分享苦悶心情。
蕭染剪了剪眼眸,自言自語道:“那個人就算活着回來了,也不過是個傻瓜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呢?”
這話像是安慰秦歡,又像是警醒自己。
蕭染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多了一個舅家表妹。
他怕的不是阿舟,也不是時楓,他怕的是骨血聯系。隻因先帝制定的律法,規定凡同一姓氏、姑舅兩姨表親之間一律禁止通婚。
可律法歸律法,就算她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純屬庸人自擾之。
蕭染正準備離開,忽然耳朵敏銳地捕捉到風中夾雜的一絲異樣動靜。
“噓——”他側耳聆聽:“南面,有兵馬逼近。”
很快,漫天塵土翻湧,一隊兵馬闖進了營地。火光映紅半邊天際,喊殺聲震耳欲聾,驚起戰馬陣陣嘶鳴。
邵雲禮喝道:“所有人就位,準備迎敵!”
士卒們聞令而動,弓弩手登上哨塔,刀盾手築起防線,長槍林立,嚴陣以待。
邵雲禮大步邁出營帳,定睛看向那來勢洶洶的軍陣——
那旗号,那铠甲……
竟是福建都指揮使沈恪的水師。
所有進京面聖的武将,一律皆不允許自帶兵馬,恐有謀逆造反之嫌。沈恪的兵馬本應駐紮在百裡開外的鄉下,如今貿然出現在京營,怕是來者不善。
他瞥了一眼茫然的阿舟,沉聲道:“看來,是專程找上門來要人的。”
果不其然,一輛雕金嵌玉的馬車緩緩駛入,車輪碾過路邊碎石,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響動。暮色沉沉,馬匹鼻腔噴着熱氣,蹄聲在寂靜的荒野格外清晰。
待馬車停穩,車簾掀起一角,一隻纖細玉手探出,随從立刻屈身遞上手臂。緊接着,一襲淡紫長裙映入眼簾。沈家嫡女沈枝意,踩着車橼款款而下,舉手投足皆是世家貴女的矜貴娴雅。她環顧四周,娴靜目光掠過刀光劍影,最後定格在阿舟身上。
佳人彎了彎眼眸,輕聲喚道:“阿舟哥哥。”
她輕快地碎步上前,一頭撞進阿舟的胸膛,玉手環抱男人的腰杆。
“我一路尋你,找得好苦,你可知卿卿有多擔心你?”她眼波流轉,楚楚可憐,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女兒家的嬌态與哀怨,偏生又帶着幾分不容拒絕的執拗。
“沈小姐,不可。”猶如被雷劈了一般,男人身體繃成直線。他下意識地推她,可那雙纖纖玉指攏得更緊,仿佛要與他融為一體。
阿舟臉色驟變,兩手蓦然抓住佳人雙臂,粗暴地将她從懷裡扯開。
“阿舟哥哥,不要這麼見外嘛。”沈枝意不羞不惱,順勢挽住粗壯的手臂,仰起雪白頸項,歪頭枕在男人肩膀,柔柔弱弱,小鳥依人。
蘇绾冷笑道:“女兒家這般與男子親昵,倒是别具一格。”
那聲音分外冷漠,仿佛一根暗刺紮進肌膚,令沈枝意眼皮一跳。
她擡頭望去:隻見蘇绾一身男子裝束,粗布遮掩不了纖柔身姿,熟悉的倩影站在暮色中,如明星般璀璨耀眼。
不愧是沈家大小姐,沈枝意即時收攏心緒,緩緩松開男人的手臂,鎮靜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绾姐姐,别來無恙。”
她輕輕一頓,似是無意,又似蓄意而為,“聽聞姐姐從溫侍郎那裡逃婚遠走杭州,怎的如今又回京了?”嘴角泛着狡黠的笑意:“姐姐就不怕溫侍郎尋上門,把你捉回去?”
言談舉止皆是嘲諷,然蘇绾一點不惱,付諸一笑:“我蘇绾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更何況,京營裡這許多人護着我,庇佑我。”她環顧四周,淡淡道:“這般天時地利人和,什麼魑魅魍魉,也不敢近我的身。”
伴随她的話語,沈枝意目光一轉,緩緩掃過蘇绾身旁的幾人。
秦歡一身鴉青道袍,神色淡漠,周身自有一股清貴氣度;蕭染則身着窄袖戰袍,眉宇透着幾分狂傲不羁。二人皆是豐神隽秀之輩,氣質各異,卓然出衆。
沈枝意暗暗咬牙:蘇绾這個娼婦,身邊竟環繞着這等出色人物,也不知從哪兒拐來的野男人。正好,省得她與自己争阿舟。
佳人笑意嫣然:“绾姐姐自是有數不盡的英雄環繞,我卻不比姐姐這般有本事。”
她睇着阿舟,含情脈脈道:“我隻有阿舟哥哥一人,他待我情深義重,護我周全。”
聲音柔得幾乎滴出水來:“我們很快就要成親了。”
成親?
蘇绾心頭一沉。文竹信裡曾提過,講阿舟做了漁民的上門女婿,可對象何時又變成沈枝意?
“怎麼回事?”蘇绾瞪着阿舟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