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說都不懂拳腳功夫,也沒個章法,但一身怒火中燒,使得拳拳到肉。
尤其阿喜,自小撐篙打漁,臂擘力氣驚人,幾下揍得沈枝意鼻青臉腫,哭爹喊娘。
三名女子在地上拳腳交加,扯頭發、按肩膀、掄樹枝,戰況之慘烈,簡直堪比街頭潑皮鬥毆。
冷風吹動營外火把,浮影晃動宛如鬼魅。士兵們躲在遠處看熱鬧,不知誰咕哝了一句:“這仨女人,可真彪悍。”
另一個點頭道:“一個比一個兇蠻。”
“沈大小姐怕是要陰溝裡翻船了。”
“活該。”
另一邊,男人們目睹這場驚天動地的“女子混戰”,驚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一時間竟無人敢出聲勸阻。
邵雲禮站在最前頭,雙手抱胸,喃喃道:“果然。女人不好惹。”他悄悄又向後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誤傷。
秦歡端着醫者的矜持,目光沉靜如水,心裡第一次認真思考:醫書裡得加一章,名為“女子鬥毆後的緊急處理”。
蕭染倒是一臉興緻盎然,雙眼放光,差點鼓起掌來。他湊到阿舟身邊,拍着他的肩膀,調侃道:“你媳婦兒挺能打啊。”
阿舟被他按得肩膀一斜,小聲回道:“阿喜她……從小幹活,力氣大。”他本想再多解釋一句,可他現在目光正緊緊盯着蘇绾,擔心她會吃虧。
站在外頭的這群男人,無一不在心裡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沒招惹那群姑娘們,否則現在被騎着後背挨揍的,就是他們自己。
月亮被浮雲遮去半邊,失了清輝,隻留下一輪慘白,像極了沈枝意的臉色。披散的鬓發沾着泥水,衣裳褶皺破敗,精緻妝容被汗水和淚水沖得斑駁,早無半點端莊的模樣。
剛開始還掙紮尖叫,要他們“住手”“放肆”,然而拳腳如雨,一點點摧毀她的傲骨,撕裂她的尊嚴。她試圖用身份威脅、用尖叫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嘲弄與冷眼。
後來,她不再動了。
像一隻驕傲的孔雀,被人硬生生扯下了羽毛,丢進塵泥。她的眼神失了焦,淚水滑落臉頰,順着腮邊道道烏青淤痕,混着泥與血,滑入衣領。
沈枝意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從高處摔下來的滋味,不隻是疼,而是冷,是四面八方的羞辱與漠視,将自己慢慢吞沒。
她敗給了自己的任性。
“行刑”的一方終于停手,姑娘們嘴裡喘着粗氣,額前汗珠滾落。
阿喜拍了拍手上塵土,瞥了一眼蜷成一團的女人,恨道:“不打得你服帖,你永遠不會明白,什麼叫做人。”
蘇绾整理被扯亂的衣袖,淡淡道:“她想不明白的,這種人,腦子有問題。”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都有些惺惺相惜。
阿喜望着眼前的女子,簡直驚為天人,竟一時忘了言語。
窈窕身影融入夜色,月光悄然灑下,柔柔落在發頂與肩頭,像是披上了一層銀紗。
她身穿粗布短衫,烏發挽成男式高髻,僅簪一枚素木,恰到好處地襯出頸項的纖細與優雅。
那雙眸子明淨如湖,泛着淺淺星輝,有一種叫人移不開眼的靜美——像雪山之巅的一株白蓮,孤傲、澄澈、不可亵玩。
她靜靜地一站,勝卻世間萬千美好。
阿喜暗自慨歎:原來女子可以美得清清爽爽,又強得讓人心安。
阿喜忽然感到有點自慚形穢。
見小姑娘一直盯着她不說話,蘇绾隻好主動破冰:“你叫阿喜?是你救了阿舟,對不對?謝謝你啊。”
阿喜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點點頭:“談不上謝不謝的,正好碰上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嘛。”
她全然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麼捧着錢罐子,嘩啦嘩啦跟阿舟讨要醫藥費的,那副神情倒是頗為義正詞嚴。
戰火平息,邵雲禮抖了抖戰袍,上前道:“好了,你們也都出過氣了,是時候考慮下一步行動了。”
他掃了一眼垂頭喪氣、臉色烏青的沈枝意,“那麼,誰來送沈大小姐回去?總不至于讓我親自出馬吧?”
指揮使出面調停,事情性質就不一樣了。本是一樁女子因嫉妒生恨,打架鬥毆的尋常事,立刻轉變為兩股軍事力量互搏。
蘇绾搖了搖頭,“那是自然。”
她略一沉吟,冷聲說道:“我會親自上京拜見沈老将軍。”
這檔爛攤子,終歸是要有人收拾的。旁人不便出面,就由她自己擔下。正好順勢完成另一樁計劃:她一直緻力于與沈恪商談抗倭,苦于找不出合适的由頭,老天終于給了她一張登門的請帖。
沈恪愛女,人盡皆知。
可她蘇绾,也是被捧在掌心疼着的後輩,她不信沈恪這般輕易與殷潛撕破臉皮;更何況,沈枝意跋扈張揚,不是一天兩天,這筆賬,早該有人來算一算了。
阿舟回過味來,跑上前去問阿喜:“阿爹還好嗎?”
沒人問起李老爹,連阿喜自己都快忘記了,“有晴雷在,阿爹不會有事,可是文竹……”
一提到文竹,阿喜眼眶立刻紅了。最後一眼的印象,深深镌刻在阿喜的腦海。她恨自己沒有能力,将他從刀山火海中救出來。
“阿绾姐姐,我對不起你……我沒能救出文竹,我、我真的盡力了。”話未說完,她小嘴一癟,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哭得梨花帶雨。
蘇绾将她摟進懷裡,溫柔地撫摸發髻,如同一位知心大姐姐,“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錯的,是那些不知好歹的人。”
夜風輕拂,月色如洗。兩個女子靜靜相擁,一個哭泣,一個安撫,善意與溫柔,在這一刻緩緩流淌心田。
阿舟心情萬分複雜,京中兇險莫測,憑他一己之力,不知能不能護得住兩朵嬌豔鮮花。
可他自從觀賞了一出“三女相争”之後,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眼前一片清和,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世事難預料。
就在蘇绾已然下定決心,準備親赴京城,向沈恪負荊請罪之時——晴雷的馬車自天際駛來,車後拖着一具棺椁。
厚重的烏木棺靜靜躺在地面,棺蓋微啟,露出文竹那張安靜沉睡的面容。
天地寂然。
蘇绾望着那一抹熟悉的眉眼,心中所有盤算、所有退讓,此刻盡數作廢。
她咬牙啟唇,聲音冷得仿佛冰封三尺的霜雪。
“我要一命償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