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雷沒來得及攔住他,阿舟已推門而出。在衆人驚詫的眼神中,阿舟趸入隔壁包間,揪起男子的後領,鳳眸冷冽如刀:“你娘教你動手打女人了嗎?”
男子還未反應過來,已被阿舟一腳踹翻在地。他掙紮着想爬起身,卻被如雨的拳頭砸得找不到北,“哎喲哎喲”叫了兩聲,很快就沒了動靜,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姑娘,你沒事吧。”阿舟轉過身,問候女子道。
女子吓得縮成一團,卻不是為着“英雄救美”。她蔥指指着阿舟驚道:“你、你是京衛指揮使……”
原來,女子本是春月坊的舊花娘寶蟾。去歲暮春,寶蟾接待了一位冷面恩客,自稱“冰山客”。此人寡言少語,衣品不凡。寶蟾一眼認出是個有銀子的主顧,使盡渾身解數,忽悠他以一千銀子的價格買走銀盒。寶蟾隻當是宰了隻肥羊冤大頭,高興得忘乎所以。
哪知好景不長。那位替她出頭、為她擋事的“三哥”,無端被官府拿了下獄,不久砍了腦袋。寶蟾失了倚仗進項,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捱。
禍不單行。老鸨本就對她搶了頭牌青鳳的風頭心存不滿,不但沒帶來實打實的銀子,反倒招惹蘇郎中家的逆子,索要被訛詐的銀兩。寶蟾拒不歸還,蘇家仗勢欺人,将矛頭轉向春月坊。老鸨一怒之下,将寶蟾轉手賣給了城南的下等窯子,從此風光不再。
寶蟾隐隐覺得那位“冰山客”身份蹊跷,又說不出哪裡不對。直到幾個月後,京衛指揮使親自挂帥,剿滅城郊一夥山匪,威風堂堂遊街。
寶蟾擠入人群湊熱鬧,一眼認出那位身披玄甲、目若寒星的年輕将軍,可不就是當初被她當成冤大頭的“冰山客”。
又轉目一瞥,望見後方跟随的青年十分眼熟,仔細辨認,竟是“四象館”截胡的姐妹。她一路跟随其後,跟到了蘇府大門。
倆人合唱一出戲,将寶蟾耍得團團轉。
可惜世事無常。沒過多久又傳來京衛指揮使殉國的消息。寶蟾雖有幾分唏噓惋惜,也不過暗恨自己錯失了攀附高枝的機會,至此再無交集。
這位将狗男人一腳踹翻的青年才俊,背影似曾相識。待他一轉身,燭火搖曳,映得半邊面龐金光微耀。
冰山客竟還活着。
“你認錯人了。”晴雷搶先一步,冷硬地拒絕她。
他随手丢了幾塊碎銀給小二,“收拾了,我們走。”
寶蟾眨巴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化成灰我都認得。”
她扯住阿舟的衣襟,眉梢輕挑,嬌聲道:“冰山大人,别來無恙。”
眼中精光一閃,又似想起什麼,揶揄道:“前日才聽說蘇郎中家的二小姐回京了,看您這架勢,急着探望她去?”
如同驚雷乍響,晴雷大駭。他驟然出手掐住寶蟾咽喉,往上一提,語氣寒刃入骨:“你個窯姐,休得胡謅。再敢放肆,小心掉腦袋!”
寶蟾吓得魂飛魄散,雙手死死扒着晴雷的手臂,臉頰漲得通紅,嘴裡嗚嗚咽咽,眼看喘不過氣來,“放……放開……”
“住手!”阿舟厲聲呵斥,面色陰沉如水,“仗着自己穿了一層官皮,竟敢随意欺壓百姓?”
突如其來的無端指責,讓晴雷一怔。他下意識松開手,低聲道:“屬下不敢。”
一旁的李老爹看出了門道,笑呵呵地打圓場:“哎喲,誤會誤會,都是老百姓,哪來當官的說法。”
說着,他一手拉着阿舟,一手扯起晴雷,低聲急道:“快走快走,莫再瞎嚷嚷。”
三人逃也似的離了醉仙樓,留下寶蟾怔怔望着離去的背影,咳得淚流滿面,倚牆喘息。她心下做了打算,絕不放開這塊到嘴的肥肉,非要敲詐竹杠不可,這也是她最後翻身的機會。
夜色深濃,月華如洗。
府門前一片寂靜,隻有風吹樹梢的沙沙聲,與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聲。
突然,三道黑影沿着巷子悄然而至,在蘇府外牆下止步。他們皆身着黑衣,頭戴面罩,看不清面貌。
其中一人個頭最高,身形挺拔。他指了指另外兩人,做了個“兵分兩路”的手勢。
那兩人會意,一個佝偻着身子,從狗洞鑽進庭院,向着偏房摸去;另一人身姿敏捷,飛檐走壁,直奔蘇府祠堂。
高個子目送兩人離開,自己輕身一躍,即翻牆而過。腳下踩着細碎的竹葉,仰頭灑落溶溶月色。
鑽過狗洞,李老爹脫下面罩,低聲咕哝:“不愧是大戶人家,屋子多得數不清。”
憑借敏銳的方向感,他繞過前院,尋到阿喜的住處,剛擡手推門,屋内忽然傳來一聲:“誰?”
李老爹貼着門,低聲呼喚:“阿喜,是我。”
門開了,阿喜披着外衫站在門口,臉上還帶着沒來得及褪去的睡意。她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帶着顫音:“阿爹!”
李老爹笑着答應:“哎。”轉身偷偷抹去滾燙的淚。
另一邊,晴雷繞過偏廳,熟門熟路摸去了後院祠堂。他推門而入,腳步極輕,唯恐驚擾沉睡的靈魂。
他直奔最末處的角落,那裡供着一塊素色木牌,牌上僅寫着:“文竹之靈位”。案前紅燭尚未燃盡,搖曳燭光映得字影晃動,忽明忽暗。
蘇绾替文竹消去奴籍,以蘇府家主之名,認其為義兄。故而文竹得以以正名之身,入駐蘇家祠堂。
晴雷立于靈位前,躬身行了一個極深的軍禮,方才跪坐蒲團,恭敬地點上一炷香。
袅袅青煙升騰,他低頭叩首,額頭貼着冰涼的青磚,輕聲訴說着無盡的思念與愧疚。
撒手人寰之前,文竹看了他一眼。
“謝謝你。”
輕得像風,淡得如雲,重重壓在心頭,再也挪不開。
明明隻說了三個字,卻将整個人生都歸還給了他。
擡眼依稀望見,文竹站在光的盡頭,衣袍染血,眉目溫和,從容地朝他笑着。
仿佛不是赴死,而是歸途。
可他知道,那是真正的訣别。
從此黃泉路遠,故人音絕,再無人,伫立春日野穹之下,輕輕對他說一句:
“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