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正是從前伺候蘇沅芷的貼身随從——那位險些被時楓捏斷手腕,後來又領着邵雲禮進府,查辦芸娘命案的老丁。
當年蘇君識淨身出戶,蘇夫人盛怒之下遣散了府中大半家丁婆子,隻帶着幾位自錢塘随來的老嬷嬷與親信,前往杭州投奔殷潛。
老丁等人被打發回鄉下種田。他心有不甘,恨自己當初沒能紮根在這等門第人家,好趁機撈上一把油水。
後來蘇二小姐重返蘇府,殷潛坐鎮家主之位,府中人手驟緊。殷潛命人招募家丁雜役,老丁憑着舊日資曆,主動請買,管家也未多加盤問,重新收了他進來,歸入雜役行列。
老丁心頭那點小算盤,又悄悄打響了。
這一日,草長莺飛二月天,兩人坐在天井裡納涼,老丁口沫橫飛,繪聲繪色地講起蘇府的“興衰史”。
他從蘇君識迫于壓力迎娶蘇殷氏講起,提及姨娘九香黃昏被擡進門,不到兩年即沉湖身亡;又講到蘇绾當年“盜取府中财寶”,被家主一氣之下貶入行院,半路被溫如初救下;再說到去年納征之日,蘇绾與時楓“私通”,被蘇沅芷撞破,蘇绾惱羞成怒,指使時楓打傷蘇沅芷,不得不遠送熱河療養;緊接着蘇绾與新姨娘芸娘聯手,設計給蘇盡歡下藥,導緻其癫狂,虐殺了劉嬷嬷,被刑部捉拿下獄,靠溫如初設法保了出來;最後則是芸娘挑唆蘇君識與正室和離,一家三口灰溜溜逃到鄉下避禍。
說到精彩處,老丁眉飛色舞,唾沫星子都濺到聽衆的臉上了。聽他這般編排,蘇绾俨然天生的亂府妖姬,攪得整個蘇家天翻地覆,雞犬不甯。
“你可知道,劉嬷嬷的屍骨埋在何處?”老丁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
見李老爹一臉茫然,他嘿嘿一笑,湊近些道:“就在偏院盡頭,祠堂旁那塊年年荒廢的園子裡。”
說着搖頭歎息,“啧啧,那死狀,可是慘不忍睹。腦漿都被砸出來了,亂呼呼的一團,下人們收屍時都不敢多看一眼。”
李老爹聽得臉色煞白,倒不是怕死,而是那地方——離阿喜住的屋子,竟隻有一牆之隔!
怪不得那些下人一個個避之唯恐不及,就連最貪便宜的仆婦也不願靠近偏院。阿喜那個傻丫頭還常說那邊“清淨”。
清淨清淨,清得瘆人。
李老爹原本不信那些下人們的閑言碎語,他自己出身貧寒,最懂得窮苦人家的性子——嘴碎歸嘴碎,真真假假攪作一團,多半都是添油加醋的無稽之談。
可劉嬷嬷的案子,實實在在地吓住了這個在海風浪裡搏命多年的老漁民——都是苦命人,他曉得在貴族權勢壓迫下,生活乃至生存都是個問題。
他心頭沉沉地想着:那位蘇二小姐,果然不是尋常人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描淡寫之間,便攪動了整個蘇府的風雲。
曾經門楣高懸、顯赫一方的大宅院,竟在她手中翻覆如棋盤,叫人不得不歎一句——家破人亡,也不過她袖手之間。
轉念一想,當初與她私通的将軍,不正是阿舟嗎?如今阿舟雖失了憶,可蘇绾是否真的就此放下?未必。她與那位秦大夫不是還有一腿?
李老爹心頭一陣嘀咕:吃着碗裡的,還惦記着鍋裡的。這樣的女子,嘴上說着情深義重,實則步步為營、左右逢源。
世人常說“貪心不足,蛇吞象”,這話落在她身上,倒是再貼切不過了。
李老爹這般想着,越思越心驚,仿佛身處的不是人間宅院,而是虎狼之窟。他隻覺後背發涼,恨不得立刻抽身而退。于是随口扯了個由頭,說坐久了腰疼,便草草告别老丁,跌跌撞撞地往偏院跑去。
望着他一瘸一拐、落荒而逃的背影,老丁眯起眼睛,唇角緩緩勾起一抹陰狠的笑。
這一趟,他受人之托,以一百兩的價格,要讓李老爹離開蘇府管轄範圍,外面自會有人接應。
如今成了局、放了餌,等李老爹咬鈎,已然水到渠成。
銀子順利落袋,老丁擡手撣了撣衣角,心中暗自得意:不過是說幾句話,又賺了一筆,倒也不枉他再投蘇府一回。
當夜,李老爹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信箋,托辭說思念阿舟,決意外出尋人,并承諾尋到之後便會回來報信。
他背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裡面塞滿了阿喜的首飾與細軟,件件都是她珍藏的寶貝。
夜深人靜時,李老爹一手拉着迷迷糊糊、不情不願的阿喜,摸索着來到後院的狗洞,趁着無人守夜,悄無聲息地溜出了蘇府。
第二日清晨,未見阿喜父女前來用膳,無霜急匆匆禀報給蘇绾。
蘇绾略感詫異,心中不免揣測:是她哪處照料不周,惹得二人心生去意?可這偌大京城,阿喜父女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又能奔向何處去尋阿舟?
她倒并不擔心阿舟的安危,有晴雷随行護着,另有邵雲禮暗中派人盯梢,自不會出岔。
如今人已離去,話也無從多說,既然已成定局,索性先放一旁不提。眼下當務之急,仍是與溫如初的會面。
地點定在了醉仙樓。
翌日,寒冰消盡,陽春遽多意,萬物複蘇,柳芽新綻,一片清和景甯。
日升高照,街巷熙熙攘攘,茶肆酒樓門前高挂紅燈,小販吆喝聲不絕于耳。巷裡飄出一股股熱騰騰的馄饨香氣,孩童追逐打鬧,挑擔的小販與來往的商賈擦肩而過,京城的街市熱鬧而鮮活,處處流轉着生機。
蘇绾坐在馬車裡,聽簾外喧嚣聲聲,難掩心中的一抹陰翳。
她低頭默默摩挲着袖口,對面坐着無霜和春蟬,皆不敢多言。
前方是殷潛的車駕,一路穩穩當當開道,引領前往那場未知的會面。
蘇绾望着窗外人群,似覺每張笑臉之下都藏着一把刀。世人喧嘩,不過是皮相,她要面對的,卻是将過往情愛揉碎,撒上權謀與欲望的惡鬼。
街頭越熱鬧,她的心越發沉靜,那種不安像是密林深處的風,密密麻麻拂亂她的思緒。
醉仙樓已在眼前,高挂金匾,朱門高牆,酒旗獵獵招搖。不知今朝這一席,端的是笑面藏刀,還是各懷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