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不多說,轉眼間,又到了春花窈窕,群鳥争鳴的季節。陽春三月,紫禁城内萬物複蘇,宮牆内垂柳新綠,宮道兩側桃花杏花盛放,一簇簇開得熱烈,落英缤紛如雪。琉璃瓦映着天光,風過花影搖曳,整座宮城都被春色浸透,連最陰沉的角落也添了幾分綠意。
戶部衙門坐落在皇城東南一隅,地勢略低,占地面積不算廣大,三進三出的院落層層遞進,布置嚴謹規整。
最外一進為正衙,是官員日常辦公之所。左為司員辦事房,右設候差處。中院則是議事與接待場所,設有會客廳、小堂、茶齋。另有角門通向後宅。最裡一進是私宅所在,本由尚書與高位官員暫居,如今被戶部侍郎占據。東廂為書房,藏書萬卷,常年留燈以便夜讀;西廂是卧房,設榻設屏,臨窗種梅,頗有文雅氣息。
整座宅邸低調不奢華,規制嚴謹,風骨内斂,是權柄與規矩并存之地。
連續幾日,溫念始終栖身書房,從未踏足蘇绾下榻的卧房半步。蘇绾所居的這處偏殿倒也清淨,吃穿用度皆有宮人妥善打點,連無霜與春蟬也跟着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悠閑日子。
但若說安逸,卻遠未達到那個程度。溫念指派了錦衣衛駐守殿外,蘇绾三人平日寸步難出,說是照拂周全,倒不如說是軟禁在身。
這日晌午,陽光暖融融地斜灑進屋,照得屋中一片靜谧溫和。無霜坐在床前細細疊着衣裳,嘴巴沒閑着:“姓溫的費盡周折将小姐搶進門,怎得連個人影都不露?難不成,就是為了充個門面?”
蘇绾坐在窗前,素指穿針引線,繡着嫁衣的袖口。那是一匹上好的蘇綢,質地細膩柔滑,金絲在線,閃着溫潤光澤。她神色淡淡道:“沒錯,他搶我來,就是為了充個門面。”
春風拂動簾幔,嫁衣金線微顫,波光流轉。蘇绾低頭細看,指尖一頓,覺得剛才那一針稍有偏斜,又慢慢拆了重來。
“那也太費事了些,”無霜撇撇嘴,将疊好的衣裳收納放進櫃中,“演這一出,可真夠折騰的。”
正說着,春蟬捧着一盤溫茶走了進來,一邊将茶盞穩穩放在案幾,一邊道:“外頭傳話的人說,溫大人今晚要留在内殿,不回來了。”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聽說是陪太後翻舊賬呢。”
蘇绾沒擡頭,手中動作一頓,金針停在繡面。她指尖一轉,将線頭收緊,淡淡開口:“他這局棋,下得還真是不慌不忙。”
金絲在指間遊走,繡針翻飛,紋路漸顯。鳳凰羽翎已露雛形,纖毫畢顯,華麗卻不張揚。
無霜輕聲問道:“小姐,這件嫁衣,您還真打算穿?”
蘇绾嘴角微揚:“不穿,繡它做什麼?上年就在做的事,如今不過是畫上完滿句讀罷了。”
哪有什麼非娶她不可?分明是近日皇帝對溫念起了疑心,懷疑他與皇後之間有不清不楚的牽連。溫念情急之下,隻能趕緊表白忠貞不渝,搬出已有“心上人”的說法,說自己婚約在身,正是吏部蘇郎中家的二小姐。
這樁婚事,說白了就是兩年前皇帝一時糊塗,被人蠱惑寫下一紙婚約,根本沒機會看清楚溫念是什麼樣的人品。可憐皇帝老兒還以為他是個忠心耿耿,可堪重用的青年才俊。
蘇绾才不信皇帝一門心思逼她下嫁,醉仙樓那出“奉旨搶親”的戲,不過是溫念自己演給皇帝和太後看的——畢竟随便拉一個女子來湊局,怎比得上“鐘情三年”的未婚妻更有說服力?
溫念自作主張将婚期定在三月初十——偏偏就是去年納征的日子,挑得極有講究,仿佛是要昭告天下這段婚事早已闆上釘釘。兜兜轉轉,她還是他的人不可。
其實嫁不嫁的,蘇绾早就麻木了。活了兩世,她已不在乎那一紙婚書另一邊寫着誰的名字。就算寫一隻雞、一條狗,她也照嫁不誤,嫁雞随雞,嫁狗随狗。
反正,她接下來真正要做的事,和她嫁給誰,沒有一文錢關系。
這時,春蟬悄悄遞上一個紙卷,“今早傳來的,我壓了一上午,等下人們都散了,才敢收我的雀兒。”
蘇绾點點頭,展開紙卷閱讀:
「伯娘大人親啟:
行簡叩首,見信如晤。别來日久,惟願伯娘康健安和,諸事無虞。
行簡與沈姑娘已抵達太原府,路途雖遠,風雨交加,所幸天佑人和,未遭大難。沿途多有不便,夜宿山寺,晝行官道,雖倦且安,敬請寬心。
途中屢有尾随之迹,疑為沈恪所遣,所幸未曾正面相遇。沈姑娘心意已決,不願再見父親,恐遭阻攔。
天真爛漫一女子,對我多有托付,或因信我可守其志。我不敢怠慢,以性命為誓,護她周全。
前路漫漫,終要前往蜀中老家,山高水遠,尚未知幾時可得安定。既已踏上征途,絕不複回頭。
行簡一介寒門書生,雖知前路荊棘,但志不悔。惟願伯娘安心,待塵埃落定,再回膝下承歡。
紙短情長,不能盡述,唯以尺素略表平安之意。望伯娘珍重身體,勿念。
顧行簡頓首
永樂十六年三月初一,太原府驿館草書」
蘇绾讀着讀着,眉頭漸漸舒展。顧行簡那個家夥,裝起“入京趕考,結果盤纏用盡,投奔親戚卻無人問津”的窮酸書生,簡直手拿把掐,有模有樣。
她這個“伯娘”,看着侄子不僅安然無恙,還順路拐了位千金大小姐回去,心裡不免生出幾分欣慰。這出戲碼正按照她的指導,有條不紊進行中。
大侄子,你可得給伯娘長點臉!
無霜拿出火折子,輕輕一劃,火星跳躍而出,點燃了燭台。暖黃的燭光晃動,映着三重靜默的身影。
蘇绾拈起信卷,緩緩送入火焰。紙卷邊緣迅速卷曲,火舌舔過每寸字迹,所有的秘密在一瞬間化為了飛灰。
最後一縷灰燼燃盡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腳步雜亂,夾雜着尖細而熟悉的嗓音:
“蘇绾,你給我滾出來,我倒要看看,你這位‘閣部夫人’當得有多風光!”
無霜一愣,忙去掀簾看了一眼,驚道:“糟了,大、大小姐來了。”
蘇绾眸光一沉,迅速将燭火掐滅,緩聲道:“看來,今日耳朵不得清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