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走到床邊,俯身輕撫蘇绾的額角,“蘇姑娘發病兩日,想來你已試遍了方子。她心結未解,藥石無靈,賠上再多的辛苦,也是于事無補。”
秦歡低頭如罪。
貴妃見狀,緩聲道:“你也不必太心焦,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蘇姑娘吉人自有天相,這道坎,她不是第一次走,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已吩咐宮人煎煮了一些提神清心的藥材,用的是我舊年鑽研的方子。再加上銀針助力,我以三十年行醫經驗打保證,蘇姑娘必能安然挺過這一關。”
秦歡點點頭。
“而你,”貴妃望向蕭染,“别隻顧着意氣用事,她要的是活命,不是你沖動之後的血濺五步。”
蕭染身子一震,半晌應道:“臣謹記。”
貴妃又轉向春蟬,“你也不必擔心,我叫人打聽過了,無霜暫且擱置在地下冰庫。待一切塵埃落定,你們再将她移挪到妥當的地方,入土為安。”
春蟬驚喜,之前不敢流下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短短幾句話,将殿内一衆人等安排得明明白白。
貴妃出身醫門,自幼識草讀經,性情恬和寬厚,深宮沉浮十載,絕不僅是溫柔的花架子而已。
她身上沒有皇後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是像一株杏林春樹,看似纖柔,實則根深蒂固,風吹雨打,不折不傾。
自打秦歡入宮後,貴妃細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說他是初入宮牆,可他對紫禁城格局布置,花木走向,乃至某處假山後的暗門,都從容且熟稔得過分。
貴妃素有慧眼,她常去白雲觀祈福,偶爾也會參與觀裡打醮。早前白雲觀鬧鬼,還是她出面建議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
而秦歡近幾年的種種作為,包括親自赴山西查探蕭染身世,頻頻調動人手布局暗線,早已引起她的注意。
種種迹象,都指向一個答案:秦歡,并非尋常之人,必是經曆了一番前世今生的劫難。
被軟禁的日子,反倒成就了難得的清淨。貴妃遂同秦歡敞開了心扉,“你早就知道了?”
秦歡先是一愣,很快即卸下心防。他将全部計劃,前因後果,乃至“重生”的秘密,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貴妃聽罷,面不改色,隻是輕歎一聲:“原來如此。”
她不問緣由,隻歎惜命運太苦,錯了一生的人,還得重來一遍坎坷。
上一世,秦歡與貴妃親如母子,遺憾自己不得為她養老送終。好不容易重活,自然對她百般體恤,信任至深。
但計劃才剛剛鋪開,秦歡不慎落入章閣老布下的陷阱,局未成,人先困。連帶着貴妃,也被一同軟禁。
章閣老,深不可測。
貴妃立于窗前,月色映在她素白的衣袍,如清輝灑雪。她緩緩開口:“章大人明表肅宮,實則鎖喉,意圖何在,并不難猜。”
她掀眸望向秦歡,“從前,你可曾聽聞有關蘇绾與閣老的隻字片語?”
刻意強調“從前”二字,實際暗指“上一世”。
秦歡會意:“是有這麼一樁傳言,新婚之夜,蘇绾被溫念親手送去章閣老床前,逼着她做了閣老的寵姬,日日留宿西廂。”
聽得蕭染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惡心傳言?我怎麼沒聽說過?”
貴妃思了一忖,“章閣老不是那等貪色之徒,為何甯願背負淫黨罵名,也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除非他是,迫不得已。”
秦歡一怔。
貴妃又道:“我曾替她算過命,蘇姑娘八字極重,屬純陰絕命,天煞孤星,骨寒入命,是百年難遇的‘覆國命格’。”
秦歡微皺眉頭:“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最後連國運都要被她帶衰,是嗎?”
貴妃點了點頭:“此類命格若入後宮,是災;若進廟堂,是禍;若為将,是亂。命書說:‘此命若女,當閉寒宮。若近權臣,江山動蕩’。”
蕭染聽得背脊發冷:“可她就沒害過誰,連隻蟲都不敢踩。”
“命理之說,不問善惡。”貴妃打斷蕭染,“蘇绾本無錯,但她的命,在章閣老眼中,就是隐患。正是因此,他才動手想要除掉她。”
秦歡吐出一口氣,“所以閣老說服自己,強占了蘇绾,是為了‘鎮命’?”
“正是如此。”貴妃目光深沉,“章閣老極信陰陽命理,他深知蘇绾命格克國運,可命書又有言,‘純陰既破,方能轉運,然破者遭反噬’。所以他才奪了她身子,以洩命煞,轉災為福。說白了,是将蘇绾當作祭品,犧牲她一個,穩住全天下。”
蕭染聽不下去,“瘋了吧!這是強殲,不是擋災。”
“他不承認。”秦歡冷聲道,“在他眼裡,這是犧牲小義,成全大義。而且,”他眼神晦暗:“閣老也确實遭遇了反噬,被人橫刀斬首于自家府邸。”
貴妃點頭:“章閣老行事謹密,從不輕舉妄動。你們以為他怕别人說他霪亂?不。他最在意的是社稷,隻要大義在手,他不懼任何诋毀,哪怕自己身敗名裂,身首異處。”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世上,就沒人治得了他?”蕭染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他又說不出口,整件事情存在太多的不合理之處。
貴妃拂了拂手邊的羅衣袖口,“既然他相信命理,那我們就拿命理來摧毀他。”
“章閣老深信國運由命格而轉,從前,他以為是他破了蘇绾的命煞,鎮住了災星,保得了天下。如今,若他得知國運有難,必會再次出手。”
秦歡眉頭微蹙:“可這一世風調雨順,閣老乃朝中重臣,如何相信國運有難之說?”
貴妃步至寝殿中央,聲音幽然:“白雲觀的張真人,與我有些舊交情。我要他替我做一份假命書,冊上記載:災星降臨,應驗在宮内新生嬰兒,若此劫不除,社稷衰敗。”
蕭染震驚道:“你是說,讓張真人将災星嫁禍給皇後的孩子?”
“不錯。”貴妃面色冷凝,“那孩子并非聖上親子,而是溫念所出。雖無人明說,但章閣老未必不知。他若相信國運一說,必疑皇後之子為禍根。隻要他動了殺念,我們就有破局之機。”
秦歡低聲道:“章閣老一向審慎,未必會輕信。”
“所以我會僞造一封信箋,署三十年前天樞觀主之名。”貴妃冷笑一聲,“章閣老少年時曾拜入天樞門下修習命理,他信這套,也會信我這封‘舊主遺谶’。”
“皇後至今不肯承認那孩子非皇嗣,若章閣老想殺,便是權臣弑君子嗣,罪無可赦。”
蕭染瞬間明白了:“你是要讓他們自相殘殺!”
貴妃颔首:“我們不必出宮一步,隻需借張真人之手,将這封信‘送錯’至章閣老案前。另外張真人會将假命書放入舊卷,引得都察院重查白雲觀。”
“接下來,隻要章閣老敢動,就是自尋死路;皇後若知他意圖不軌,必反咬一口。”
貴妃鳳目含霜:“他們一個為命理癡,一個為母性狂,終将反目成仇。”
秦歡低聲贊道:“妙計,不動刀兵,反用信念為刃。”
貴妃淡淡道:“不過借勢而為。天命這東西,若真存在,也不會眷顧手上沾滿鮮血之人。”
她目光落在昏迷的蘇绾,“我們要做的,是替她讨一個公道。我這輩子不曾與人争什麼,如果有人妄圖傷害她,我就是那宮牆内的一把刀。”
夜色沉沉,風過宮牆,似有一場暗湧,正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