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快如閃電,冷不防朝着時楓的肩膀劈去,刀風攜寒,逼人肌骨。
“嘚!”時楓身形一側,腳下如柳葉翻飛,生生避開這一刀。
繡春刀鋒毫厘之差,劈空而過,擦着他肩頭帶下一縷黑發。
兩人相對而立,月色鋪灑在磚石庭前,一冷一熱的氣息碰撞激蕩,殺機隐現,局勢一觸即發。
“李大人這是何意?”時楓站穩腳跟,袖袍垂落,掌心緊扣腰間盤繞的魚鱗劍,“我以誠意請你共謀大局,你卻拔刀相向?”
李鶴鳴反手一擰,刀身折光如月彎,微微一頓,直指時楓咽喉,“我乃錦衣衛鎮撫使,豈容你三言兩語蠱惑人心?你是背負謀逆之名的亂臣賊子,我是奉诏辦事的朝廷命官。道不同,不相為謀。”
時楓輕輕一笑,迎着寒光道:“我不求你為我賣命,也不會讓你去跟誰拼刀子。我隻想讓你站在我這邊,哪怕隻是冷眼旁觀。你不為我說話,也不要替别人出手。”
這話有些出乎意料,李鶴鳴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你我都不是聖人,幹幹淨淨的人,活不長久。”時楓神色平靜,“既然身在局中,總要擇一方下注。”
李鶴鳴似笑非笑,“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站你這邊?”
“因為我不是溫念。”時楓答得很幹脆,“也不會像他那樣,把人當棋子利用完了,卻連最後的體面都不肯舍予。”
“而李大人你,也不是誰手裡的籌碼。你自有你堅持的立場,對與錯,是與非,你隻信自己的心。”
“你可以看着我輸,但我若赢了,至少不會讓你後悔觀賞這局棋。”
“怎麼樣?李大人有沒有興趣,坐下來好好看戲?”
以退為進,是他的殺手锏。
李鶴鳴沉默了。
他緩緩轉眸,看向那輛停在偏院牆壁暗影下的黑色馬車。
烏木棺材橫陳車内,棺中之人與他素昧平生。
他沒什麼情緒地盯着那口棺材,卻又止不住地想,自己堂堂錦衣衛鎮撫使,竟然趁着夜深人靜,偷偷摸摸地護送一具棺材出宮。為了躲避宮人追問,他還要裝出一副出任務的冷酷模樣。
想起來都好笑。
他嘴角動了動,喃喃道:“我到底在做什麼。”
他心裡面很清楚,必須趕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親自提點一下年輕的後輩,雖然他自己也不過才二十七八歲。
他向來不輕信旁人,也從未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給任何一方勢力。他是皇帝的刀,卻隻認自己心裡那杆秤,衡量的是公道,是本心,而非權謀之利。
作為錦衣衛鎮撫使,李鶴鳴研讀過無數遍時家的案卷,一筆一劃,寫得都是一句話。
最是無情帝王家。
這一筆血債,從先帝朝開始,注定寫入史冊。時家為國開疆,助皇子奪嫡,短短兩朝風雨,戰死沙場者骨無全,留守京師者遭暗殺。
隻因功高蓋主。
哪怕功勳赫赫,在帝王家眼裡,也不過是一枚棋子。可用則用,不可用則棄之。
皇家對不起時家。
李鶴鳴歎了一聲,回身收起繡春刀,眼神幽深,像看不透的夜色。
“你說得太早。”
“我是不是你這邊的人,不是你一句話能定的。”
“你若真有本事,就把棋下到最後。到時候再來問我,站不站你這邊。”
“但你記住了,時楓。若有朝一日你也變了,變得像溫念那般瘋狂失控,我第一個斬你。”
說罷,他翻身上馬,一抖缰繩,烏骓揚蹄,月色之下如影穿林,漸行漸遠。
時楓眺望着那道背影,低頭啐了一口:“哼,拿我跟溫念那個雜碎做比較,也忒瞧不起人了。”
夜風過林,竹葉輕響,吹動檐角孤零的燈火。
烏木棺椁被放置在院子裡,棺蓋已經打開,一襲素白衣衫的少女安靜地沉睡在鋪滿碎冰的鐵闆之上,面容仍如生時清秀溫順。
蘇绾跪坐在棺前,身着素白袍衣,齊肩鬓發微亂。
她低頭望着那張熟悉的面孔,指尖緩緩撫過無霜的眉心,理一理額前未梳齊的碎發。
她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
她在心裡默默傾訴:霜兒,我将你安置在文竹身邊,你倆一向投緣,今後也有個伴。
眼裡沒有一滴淚,眼眶紅腫,幹涸如戈壁。她的淚,早在無霜為她擋下那一刀時,已經流盡了。
春蟬侍立在棺前,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打濕了衣襟。腦海裡閃回的,是她與無霜日日相對,嘴上不饒人卻又寸步不相離的過往。
“你又偷吃我的甜糕。”
“誰稀罕你那兩口糖油的玩意兒,狗吃了都嫌膩。”
“我看你是眼饞,非要裝清高。”
“我看你吃得醜,讓我惡心!”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你一筷我一筷瓜分了那盤點心。回房後無霜半夜肚子疼,一問才知道,無霜故意将壞了一天的糕點留給了自己,讓春蟬搶吃了新鮮的。
“你這個傻瓜……”春蟬紅着眼窩笑出聲來。
“可真狠心呀。”她撫過木棺邊緣,顫聲呢喃:“說好了誰先死,另一個要哭斷腸給她看。你可真好命,讓我做了哭的那個。”
身後不遠處,晴雷靜靜坐在廊檐,膝上橫放着雁翎刀,手裡拿着一方白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刀身。
他不說話,也不看人,擦刀動作一絲不苟。
這是他的習慣。
短短兩個月,他失去了人生知己文竹,和心頭摯愛無霜。
心裡空蕩蕩的,如同一口古井,幽深無底,滴水不響。
剩下一柄刀,和漫長的餘生。
糾葛與守候,執念與溫柔,終将在此刻塵封,再無回轉。
少年擡頭望天,月色恍若千年。
安靜而殘酷。
竹影扶風霜無憾,
晴雷驚夢蟬猶鳴。
時楓緩步上前,扶住蘇绾的肩,将她輕輕摟進懷裡。夜風吹拂玄色衣袍一角,掠過蘇绾的耳際,帶着她熟悉的雪松氣息。
“我知道你們有刻骨銘心的痛,但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刻。敵人還在前方等着埋伏,我們要振作起來,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這局棋還沒結束,倒了一個溫念,真正的博弈才剛開始。若此刻大家露出疲态,他們的死,就真的白費了。”
蘇绾仰頭望着他,星眸仍有隐忍未褪的悲痛。她輕啟朱唇,艱難吐出幾個字:“我……錯……”
所有悲傷,盡在不言中。
時楓将她抱得更緊,低頭在她額前輕輕一吻,疼惜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剩下的,交給我吧。”
他擡起眼,鳳眸冷戾,“皇帝知道我還活着,必會下旨召我入宮問話。我已同秦歡暗地定計,裡應外合,聯手‘甕中捉鼈’。到時候,皇帝老兒插翅難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一局‘逼宮’,我不會再出半點差錯。所有那些欠下的債——”
他停頓一下,鳳目冷意透骨:“我要他們,一個不落,加倍奉還。”
夜黑風高,月暗雲黃,京城鐘聲鳴響,到處泛着一股肅殺之氣。